然而,就在三女即将冲上高台的瞬间,那本该倒下的白衣身影,却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稳住了身形。
他没有倒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
观星台下,无数仰望的禁军、太监、宫女,脸上的表情从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凝固成了无法理解的惊愕。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武安君,在离地数尺的空中,双腿于虚空中缓缓盘起,如同一位入定的老僧,就那么凭空而坐。
他的身体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柔托举,悄无声息地,缓缓落回了那片被鲜血与雷霆洗礼过的汉白玉祭台正中央。
双目紧闭,神情肃穆,宝相庄严。
一股难以言喻的变化正在发生。那几道射入他体内的金色法则碎片,此刻在他眉心处缓缓浮现,交织成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金色印记,宛如神明睁开的第三只眼,散发着至高无上的威严。
他不再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尊即将苏醒,与这方天地同化的……神只。
“这……这是……”
冲上高台的三女,脚步齐齐一顿,怔在了原地。
眼前的一幕,比看到他浑身是血地倒下,更让她们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与陌生。那是一种本质上的剥离,仿佛眼前的这个人,正在被从她们所熟知的世界里,一点点地抽走。
“陈十三……?”
赵凛月颤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她试探着伸出手,纤长的指尖还沾着她自己的血,却在距离他身体三寸之地,被一股无形而威严的力量轻轻挡住。
那股力量没有敌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却充满了绝对的“秩序”与“规则”,仿佛在用一种更高层次的法则宣告:神人有别,凡俗禁入。
这一刻,赵凛月的心,连带着她身为帝王的骄傲,彻底沉入了无底的深渊。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那是她身为帝王,面对黎民百姓时,天然存在的距离感。而现在,陈十三用同样的方式,将她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不……不对!”笙月快步上前,她对灵魂的感知最为敏锐。一缕比发丝更细的神魂之力从她指尖探出,如同一只小心翼翼的触角,刚一触碰到那层无形壁障,她便如遭雷击,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惊骇。
“他的神魂……在被那个金色印记吞噬、重塑!”她声音发抖,几乎无法成句,“他作为‘陈十三’的记忆、情感、七情六欲……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在被当做杂质一样,一点点地抹去!”
此言一出,不啻于晴天霹雳!
白忘机不知何时也已上台,他本是来查看陈十三伤势,此刻却死死盯着陈十三眉心的印记,听到笙月的话,像是想起了某个只存在于皇家秘典最深处的禁忌传说,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嘶哑:“抹去人格……重塑神魂……这是……这是‘人皇道种’!”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已经恢复晴朗的天空,眼中交织着狂热、敬畏与恐惧:“我明白了……天罚不是要杀他!那只天罚之眼,是初代人皇为守护此界留下的‘绝天大阵’的意志显化!它是在……筛选!它在筛选一位新的‘世界守护者’!”
“陈十三以凡人之躯,行神明之事,守护国运,庇佑苍生,他的行为……通过了考验!”
笙月惨然一笑,接上他的话,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字字诛心:“所以,那些金色法则碎片,不是诅咒,是赏赐?是成为守护者的资格证?”
“代价,”她看着那个宝相庄严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是‘陈十三’这个人,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绝对公平、绝对公正、没有私心的……守护神。”
代价,就是他不再是他。
铮——!
一声尖锐刺耳的断弦之音,骤然炸响!林薇怀中那张古朴的七弦琴,最中间的那根“君弦”,因主人心神剧震,真气失控,绷然断裂!断弦如刀,在她洁白修长的手指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眼中没有对命运的愤怒,只有一片无尽的、深不见底的悲伤。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随着那根琴弦一同断去。
他曾是拉她出地狱的唯一的光,是她此生追随的唯一的主。她为他复仇,为他燃尽寿元,亦为他重获新生。他就是她的天,她的道。
可现在,她的“天”,将要升上九霄,成为真正高悬于世人之上,再也无法触及的苍天。
这不是背叛,也不是愚弄。这是一种……她必须接受的,永恒的离别。
赵凛月呆呆地看着那个即将成“神”的身影,白忘机和笙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一个没有私心的守护者?
这对大周,对天下,是天大的好事。一个神明的庇佑,足以让大周国祚绵延万年。
赵凛月呆呆地看着陈十三,心中一片空洞。
她不惜一切,将他从天罚之下救了回来,难道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一个没有灵魂的,完美的,却也冰冷的躯壳?
不。
她不甘心!
她脑中飞速地运转着,将自己所知的所有秘闻、所有手段,都过了一遍。
皇室秘药?不行,那是针对肉身的。
神魂秘术?她不懂。
就在她即将陷入绝望的深渊时,一个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名字,毫无征兆地,跳入了她的脑海。
一个白发银瞳,同样精通神魂秘术,同样被陈十三从深渊中拉出来的女人。
亡国帝姬——夜玲珑!
对!还有她!
她修炼的《浮生梦引诀》,专攻神魂!或许,她有办法!
这个念头一生出,就像野草般疯狂滋长。
赵凛月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卫峥!”赵凛月冷声下令。
“属下在!”
“随朕前往天牢!”
“朕不信这世上,有朕得不到的人,抢不回的魂!”
赵凛月猛地站起身,龙袍一甩,大步流星地朝观星台下走去。那决绝的背影,让白忘机微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知道女帝想到谁了。
......
巡天鉴,天牢,最底层。
“吱呀——”
穿过阴暗潮湿长廊。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间……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牢房。
地面光洁如新,石壁上镶嵌的照明灵石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角落里甚至还摆着一张软榻和一张矮几。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安神香气息。
这里不像是囚禁重犯的死牢,更像是一处清雅的静室。
赵凛月踏入的脚步,猛地一顿。她身后的白忘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笙月和林薇则面露错愕。
赵凛月的目光扫过这不合常理的一切,最终定格在牢房深处那个懒洋洋的身影上。一股无名之火,混杂着尖锐的酸楚,瞬间冲上心头。她比谁都清楚,能在这皇权至高的巡天鉴里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这是陈十三的手笔。
“哟,这不是我们高高在上的大周女帝陛下吗?怎么有空到我这‘静室’里来了?”夜玲珑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的嘲讽弧度,此刻在赵凛月看来,充满了炫耀的意味。
她的目光在赵凛月身上扫过,又落在了她身后的笙月和林薇身上,最终,带着一丝玩味地在赵凛月冰霜般的脸上停住。
“啧啧,女帝陛下日理万机,想必是没空关心某人过得好不好了。不像我,总有人惦记着,怕我睡得不舒服,怕我闻不惯血腥味。”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赵凛月的心上。
林薇的身体微微一颤,她认出了夜玲珑。当年那个随手救了她的女人,还留给了她摄魂琴音的心法,没想到再见面竟会是这种方式。
“朕没时间跟你说废话。”赵凛月的声音冷得仿佛能凝出冰渣,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些刺眼的布置,“陈十三出事了,朕要你救他。”
“哦?”夜玲珑挑了挑眉,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那种到处惹是生非的性子,出事不是迟早的吗?怎么,终于把自己玩死了?”
“他没死。”赵凛月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他现在,跟死了也差不多。”
她言简意赅地将陈十三的事情说了一遍。
夜玲珑脸上的嘲讽渐渐凝固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神魂”一道的凶险。
“你凭什么认为我能救他?”夜玲珑看着赵凛月,“我的《浮生梦引诀》虽然专修神魂,可我毕竟才入归真境。人皇法则,那是超越天人的存在,我凭什么去碰?”
“朕可以给你自由。”赵凛月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自由?”夜玲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赵凛月,你是不是当皇帝当傻了?他当初没杀我,我就已经自由了。他为我做的这些,难道还不够自由吗?”
笑声一收,夜玲珑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不过……看在他这么‘用心’的份上,这个情,我还得还。”
她缓缓站起身,身上的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带我去见他。我倒要看看,那个连天都敢捅个窟窿的家伙,现在变成了什么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