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的头,垂下了。
那双死死盯着北方的眼睛,光芒彻底熄灭。
但他用生命挤出的最后几个词,却变成了尖锐的利刺,扎进了演武场上每一个人的魂魄里。
雁门关……开了。
赵家军……合流了。
演武场上,刚刚因“地载阵”燃起的微光,被这瓢来自北境的血雨,瞬间浇得魂飞魄散。
死寂。
一种比死亡更彻骨的寒意,扼住了数千人的咽喉。
这些在刀口舔了半辈子血的铁血老兵,脸上的血色正在褪去,变得和死人一样苍白。
他们握着长枪的手,开始抖。
有人手里的盾牌“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声音刺耳,却无人去看。
四十万!
那是四十万头磨穿了獠牙的饿狼!
而他们,只有十万!
更致命的,不是兵力。
是背叛。
昔日为你挡刀的袍泽,今天,把刀捅进了你的后心。
这比任何伤口都疼,都绝望。
绝望,像瘟疫一样,无声地扩散。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傅沉舟的喉咙深处炸开,充满了血与泪的悲怆。
他怀中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重若山岳。
他小心地将斥候平放在地,伸手,为他合上了死不瞑目的双眼。
随即,傅沉舟猛然起身。
“锵!”
佩剑出鞘,剑鸣凄厉。
这位北境军神双目尽赤,血丝爬满了眼球,状若厉鬼。他高举长剑,剑指苍天,发出了野兽般的泣血嘶吼。
“赵渊!北蛮!”
“我傅沉舟对天起誓,此仇不报,魂飞魄散!”
“传我将令!”
“荒城,死守!”
“城在人在!”
“城亡……魂灭!”
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同归于尽的决绝,那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这股惨烈的死志,瞬间点燃了全军。
“死守!”
“报仇!”
山呼海啸的呐喊,却掩不住那股走向灭亡的悲凉。
就在这悲壮的气氛攀至顶点的瞬间。
陈十三,走上了高台。
他没有拔剑,也没有嘶吼,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先对傅沉舟深深一揖,而后,面向全军。
所有的呐喊,戛然而止。
数千道目光,聚焦在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年轻人身上。
“将军说的对,我们要死守。”
陈十三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冰冷,清晰地传遍全场。
“但不是为了光荣地去死。”
“是为了活!”
“为了我们身后的人,能活!”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鼓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残酷。
“都回头看看!”
“你们的身后,不是一座空城!”
“那里有你们白发的爹娘,有你们新婚的妻子,有刚会叫爹的娃!”
他猛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剐在每个士兵的心头肉上。
“城若破!”
“你们爹娘的头颅,会被挂在蛮子的帐篷上,当成酒器!”
“你们的妻女,会被铁链锁着,在篝火边被那群畜生肆意凌辱!”
“你们的孩子,会被他们的长矛挑起来,比赛谁扔得更远!”
“我们守护了一辈子的家园,会变成他们的牧场,我们的祖坟,会被他们的马蹄踏平!”
这番话,没有半句激励。
那是一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图卷,被他用最残忍的语言,血淋淋地铺开在所有人面前!
对死亡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狂暴的怒火所取代!
那不是士兵的愤怒,而是家园被毁,妻女被辱,血脉被断绝的,雄性的暴怒!
“呼……呼……”
数千人粗重的呼吸声汇成风暴,他们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根根暴起,那一张张脸上,悲壮褪去,只剩下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才有的疯狂与狰狞!
看着下方那一片血红的眼眸,陈十三知道,火,已经烧穿了他们的骨头。
他话锋一转,声音恢复了洞悉一切的冷静。
“所以,我们不仅要守,更要赢!”
“这一战,我们能赢!”
一句话,让陷入暴怒的众人猛地一怔。
连高台上双目赤红的傅沉舟,眼中都闪过一丝错愕。
“其一,人和!”
“赵渊是赵渊,赵家军是赵家军!昔日的血仇刻在骨子里,今日的联盟不过是薄纸一张!他们不是盟友,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互相拿刀指着对方心口的仇人!一有风吹草动,必生内乱!”
“其二,地利!”
“北蛮铁骑善野战,而非攻坚!我荒城高墙壁垒,机关重重,就是绞碎他们铁蹄的血肉磨盘!”
“其三,天时!”陈十三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陛下的援军,早已发出!数十万大军正在路上!我们,不是孤军!”
他向前一步,俯视着全军,声音如铁。
“我们只要守住!”
“守到他们内讧!守到援军到来!守到他们粮草耗尽!”
“守住,就是胜利!”
先用最深的恐惧,激发出最狂的怒。
再用最清晰的希望,铸就最坚固的魂!
士兵们眼中那绝望的死志,彻底被一种扞卫家园、并且能够胜利的狂热战意所取代!
“守住!就是胜利!”
不知是谁第一个吼出声,瞬间,整个演武场彻底沸腾!
“守住!守住!守住!”
那声音,再无半分悲凉,只有钢铁浇铸的意志和必胜的信念!
高台上,傅沉舟看着身旁这个年轻人,眼神无比复杂。他这个北境军神,竟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险些将十万儿郎带入有死无生的绝路。
是陈十三,把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说得好!”傅沉舟虎目恢复了清明与杀伐,他上前与陈十三并肩,声音如雷,“陈十三所言,便是本帅方略!胜机,在我!”
“传我将令!”傅沉舟厉声爆喝,“全军登城!各部,入战位!”
“喏!”
大军如钢铁洪流,从演武场退去,奔赴各自的城防。
朱珠珠快步走到陈十三身边,压低声音:“你的伤?”
陈十三体内真气流转,早已无碍,他看着奔涌的人流,平静道:“杀几个蛮子,还不成问题。”
朱珠珠深深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气息沉稳,点点头。
“我去清理城里的老鼠。”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融入人潮,消失不见。
就在荒城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开始疯狂运转之时。
大地,开始有节奏地律动。
那律动越来越强,城墙上的砖石簌簌落下,箭垛上的灰尘被震得弥漫开来。
城楼上,所有士兵骇然望向北方。
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墨痕。
那道墨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宽、变厚,朝着荒城凶狠地压过来。
很快,那不再是一条线。
那是一片由钢铁和杀戮意志构成的,正在移动的黑色海洋!
四十万大军的脚步声汇成一道闷雷,无数兵刃反射出的寒光,冲天而起的烟尘,似乎要将这天,都给压塌!
最终,这片黑色的海洋,在离荒城十里之外,停下了。
无数营帐拔地而起。
一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死亡之城,在荒城的面前,缓缓张开了它吞噬一切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