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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牧,紫微苑

夜深了。

紫微苑内,大多数办公室的灯光早已熄灭,唯有最深处那间办公室的窗户,依旧透出稳定而柔和的光晕,如同黑夜中永不疲倦的守望之眼。

办公室内,陈设简单而庄重。靠墙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种卷宗和书籍,有些是崭新的打印文件,更多的则是纸页泛黄、边缘磨损的古旧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以及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雅的茶香。

李老没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搬了一张老式的藤椅,坐在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城市零星闪烁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但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窗外,而是聚焦在手中那张薄薄的、甚至有些皱巴巴的文件纸上。

纸张的质量很普通,像是从某个简陋的笔记本上匆忙撕下来的,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毛刺。上面的字迹是钢笔书写,墨水是常见的蓝黑色,有些地方的笔画因为用力过猛而洇开,有些地方则显得急促而潦草,仿佛书写者在极度复杂和紧迫的心境下,仓促留下了这些信息。

李老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烟蒂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白的烟灰,他却浑然不觉,任由那烟灰保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他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那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稳健的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

桌上那只印着红星星的白底搪瓷杯,就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杯口早已没有了袅袅的热气,里面深色的茶水已经彻底凉透,凝固得像一潭深秋的池水。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塑。只有他那深邃而锐利的目光,在纸上那寥寥数语间反复巡梭,仿佛要穿透这单薄的纸页,看清背后那段被尘封的、波澜壮阔又充满悲怆的往事。

文件上的内容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残缺不全。但几个关键的名字和代号,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白嗣龙”……“幼龙”……“堕落”……“凤凰”……

尤其是“凤凰”后面,那紧跟的、笔迹略显颤抖的四个字——“欧阳荦泠”。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欧阳荦泠……“凤凰”……

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弯弯的女孩,那个在训练场上汗水湿透衣背也从不叫苦的女孩,那个在战术推演中总能提出天马行空却又切中要害想法的女孩,那个被他亲手送入最黑暗的龙潭虎穴,背负着叛徒和刽子手的骂名,在敌人的心脏里孤独地燃烧着自己的女孩。

“我们都亏欠这孩子的……”

李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几乎微不可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倾诉。这声叹息里,饱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骄傲,有无法言说的愧疚,更有一种跨越了多年光阴、依旧沉甸甸的牵挂与责任。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玻璃窗,投向窗外无垠的黑暗,仿佛能穿透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看到那条在历史长河中若隐若现、与“白嗣龙”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更加古老而苍茫的轨迹。

那并非空穴来风的传说,也并非完全的神话故事。在他级别所能接触到的、最核心也最隐秘的古老卷宗里,曾用极其晦涩隐晦的笔触,记载过一些关于“龙”,关于“守护”,关于“深渊”,关于“背叛”与“堕落”的碎片。那些记载支离破碎,语焉不详,仿佛记录者本身也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但他始终相信,那并非虚构。

而手中这张纸上提到的“白嗣龙”,似乎正与那段被尘埃覆盖的、属于“英灵时代”的往事,隐隐对应了起来。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脑海中开始努力拼接那些散落在记忆角落的古老信息。狐族的智者……狼与羽族的混血战士……最后的深渊之龙……还有那个隐藏在历史阴影深处,名为“拉伯卡”的、如同幽灵般飘忽不定的学者……

一段关于最初的“守护”与最终的“背离”的悲壮史诗,那关于白嗣龙的,充满了荣耀、傲慢、怀疑与绝望的过往,开始在李老的脑海中,如同褪色的水墨长卷般,缓缓地、一丝一缕地展开……

那时的鸿蒙,天地间的元素能量如同初生的脉搏,蓬勃而野性。人类开拓的的疆域远未有今日这般规整,广袤的山川湖泊间,既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也潜藏着来自上古、乃至异度空间的威胁。混沌的低语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在世界的边缘与阴影处窸窣作响,偶尔会凝聚成实质性的侵蚀,带来灾祸与毁灭。

在九牧西南边陲,有一处被当地人视为绝对禁地的所在——埋骨之路。那是一条深不见底、终日被灰黑色雾霭笼罩的巨大裂谷,据说曾经有真龙在此陨落,其不甘的龙魂与逸散的混沌能量交织,化作了这终年不散的致命瘴气。寻常生灵靠近,轻则神智昏聩,重则血肉消融,化为枯骨。

然而此刻,就在这绝险之地的边缘,两道纤细却坚定的身影,正凭借着矫健的身手和微弱的能力光华,沿着陡峭嶙峋的岩壁,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

为首者,是一位可爱的狐族少女,尘世英灵。她身形灵动矫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短打,乌黑色的短发如同绸缎,在灰暗死寂的背景下,成为了一抹顽强而夺目的色彩。一双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警惕地竖立着,不时微微转动,捕捉着风中带来的任何一丝异常声响。她那金色的眼眸,此刻清澈如水,却又充满了超越年龄的坚毅与决然,紧抿的唇线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紧跟在她身后的,是另一位少女不屈英灵。她的穿着同样简朴利落,蓝灰色的短发被谷底的乱风吹得有些凌乱。与尘世英灵的灵动感知不同,她更多地依靠着狼族血脉赋予的卓越体魄和羽族传承的轻盈身法,在险峻的岩壁上寻找着落点。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习惯于沉默和观察的冷静,时刻戒备着可能来自暗处的危险。她那混合了羽族优雅与狼族野性的面容上,此刻写满了凝重。

“小心些,这里的雾气有古怪,能侵蚀能量。” 尘世英灵压低声音提醒道,她的掌心泛起一层微弱的、带着清净意味的白色光晕,试图驱散靠近她们的浑浊雾气,但效果甚微。

“嗯。” 不屈英灵简短地回应,她的动作更加谨慎,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她们并非为了探险或寻宝而来。数月前,边境数个村落接连遭到不明袭击,村民离奇失踪,现场只留下诡异的腐蚀痕迹和微弱但令人极度不安的混沌气息。所有的线索,经过尘世英灵凭借狐族天赋的多次卜算和追踪,最终都隐隐指向了这片被视为生命禁区的埋骨之路。

作为自发守护九牧边境、处理各种异常事件的守护者,她们无法坐视不理。尽管知道此地凶险万分,但为了查明真相,阻止可能的更大灾祸,她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片死亡之地。

越往下,光线越发昏暗,雾气也愈发浓稠粘腻,仿佛有生命的活物,缠绕在她们周围,试图钻入她们的毛孔,侵蚀她们的意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硫磺、腐殖质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古老威压的复杂气味。

“感觉到了吗?” 不屈英灵突然停下动作,鼻翼微动,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一种很微弱,但很特别的能量波动,就在下面。不像混沌那么暴戾,但……很悲伤,很孤独。”

尘世英灵闭目凝神,狐族敏锐的灵觉全力展开。片刻后,她睁开眼,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是的,很奇特的频率……仿佛……一个被遗弃的、仍在哭泣的灵魂……”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不解。在这充斥着死亡与混沌气息的深渊之底,怎么会存在这样一种带着情感波动的能量?

她们加快了下降的速度,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但那份好奇与探寻真相的责任感,驱使着她们继续深入。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的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谷底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加诡异,并非全是坚硬的岩石,大片区域覆盖着一种暗紫色的、仿佛具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菌毯,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散发着微光的孢子。而在谷底的中心,她们看到了令人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巨大的由某种苍白骨骼和扭曲金属构成的巢穴,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烙印在谷底。巢穴周围,散落着许多早已失去生命气息、形态各异的骸骨,有人类的,有兽类的,甚至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种族的。而在那巢穴的中央,一堆相对干净的、铺着干燥苔藓和不知名柔软绒毛的凹陷处——

蜷缩着一个生物。

它通体覆盖着新生的呈现深邃暗蓝色的鳞片,这些鳞片还显得有些柔软,边缘带着细微的、珍珠般的光泽。它的体型并不算非常庞大,大概只相当于一头成年的雄狮,但流线型的身躯和那即便在沉睡中也隐隐散发出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威严,都昭示着它的不凡。它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前爪上,形态更接近东方神话中的神龙,头生双角,颌下有须,只是那对龙角还略显短小稚嫩。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它脊背的位置,生长着一些类似珊瑚又像是水晶的、深蓝色的突起物,此刻正随着它的呼吸,极其缓慢地明灭着微弱的光芒。

这是一条龙!一条极其罕见,甚至可能如传说所言,是世间最后一条的龙

然而,这条本应威严强大的幼龙,此刻的状态却极为糟糕。它暗蓝色的鳞片失去了许多光泽,显得有些黯淡,甚至在一些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和剥落。它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身体不时地轻微抽搐一下,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它蜷缩的身体旁边,散落着一些被撕扯过的、带着混沌腐蚀痕迹的怪异生物残肢,显然,它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而那股萦绕在它周围的、悲伤而孤独的能量波动,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它受伤了……而且,很虚弱。” 尘世英灵轻声说道,眼中充满了怜悯。她能感觉到,这条幼龙的生命之火如同风中之烛,摇曳不定。

不屈英灵则更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尤其是那些暗紫色的菌毯和漂浮的孢子。“这里的混沌气息很浓,它在抵抗这些侵蚀?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疑虑并未消除。一条龙,为何会独自栖息在如此险恶、充满混沌力量的地方?

就在这时,似乎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幼龙的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苦和警惕的哼声。它艰难地、颤巍巍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底色是如同最纯净黄金般的竖瞳,这本应充满威严与力量。然而,此刻这双金瞳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迷茫、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巨大的孤独和悲伤。它的眼神,不像是一个强大的神话生物,更像是一个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受了重伤、不知所措的孩子。

它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巢穴”边缘的两个陌生身影,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和畏惧,试图撑起身体,却因为虚弱和伤痛而再次瘫软下去,只能发出一声无助而哀弱的低吟。

这一刻,无论是尘世英灵心中那份属于守护者的柔软,还是不屈英灵那见惯了生死却依旧未曾磨灭的恻隐,都被深深地触动了。

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定。

尘世英灵缓缓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柔和无害,她摊开双手,掌心向上,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同时,她调动起体内温和的带有安抚和净化效果的能量,形成一层极其淡薄的白光,如同晨曦般笼罩向幼龙。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她的声音轻柔,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慰灵魂的力量。

幼龙警惕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沉默但眼神同样不再那么锐利的不屈英灵,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分辨她们的气息。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那白光中纯粹的善意,或许是因为它实在太虚弱、太孤独,它眼中那强烈的警惕性,终于一点点地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一丝希冀的依赖。它轻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向尘世英灵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脑袋。

不屈英灵也走了过来,她蹲下身,检查着幼龙身上的伤口,尤其是那些被混沌能量侵蚀的地方,眉头紧锁。“伤得很重,混沌的气息已经侵入它的体内了,必须尽快处理。”

就这样,在这片被死亡与混沌笼罩的埋骨之路底,两位肩负着守护使命的少女,与一条被遗弃的、身受重伤的世间最后的深渊幼龙,命运般地相遇了。

她们小心翼翼地清理了幼龙伤口上附着的混沌残留物,用自身的力量为其驱散侵蚀,并采集了谷底一些罕见的、具有清毒愈合功效的苔藓和草药,为它敷上。整个过程,幼龙都表现得异常安静和配合,只是偶尔会因为疼痛而轻轻颤抖一下,那双黄金瞳始终追随着她们的身影,里面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当初步处理完伤口,尘世英灵轻轻抚摸着幼龙相对冰凉粗糙的额头鳞片时,它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类似于猫咪满足时的呼噜声,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终于抵挡不住疲惫和伤痛,沉沉睡去,呼吸也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它太虚弱了,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混沌彻底吞噬。” 尘世英灵看着沉睡的幼龙,语气坚定,“我们必须带它离开这里。”

不屈英灵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尽管带着一条龙行动目标太大,也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但将这样一个脆弱而珍贵的生命留在这片绝地,她们做不到。

于是,两人合力,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幼龙安置其上。然后,她们沿着来路,开始更加艰难地向上攀爬,踏上了一条注定将改变许多人命运,甚至影响整个世界格局的守护与救赎之路。

她们并不知道,她们带回的,不仅仅是一条濒危的幼龙,更是一个在未来将搅动风云、引发无尽波澜的焦点与漩涡的核心。

而在她们离开后不久,埋骨之路底那片暗紫色的菌毯深处,一阵细微的仿佛无数虫豸爬行的窸窣声响起,一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浑浊的复眼在阴影中缓缓睁开,注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随即又悄然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离开埋骨之路的过程充满了艰辛。背负着一条即便处于幼年期也分量不轻的龙,在险峻的岩壁上攀爬,还要时刻提防可能被混沌能量吸引而来的扭曲生物,对尘世英灵和不屈英灵而言,是一场体力与意志的双重考验。不屈英灵承担了大部分的负重,她狼族的体魄和羽族对气流的微妙掌控,使得她在如此负重下依然能保持相对的稳定。尘世英灵则在前方探路,利用狐族的灵觉规避潜在的危险,并用她温和的能量尽可能安抚担架上因颠簸而不时发出痛苦呜咽的幼龙。

历经数日的跋涉,她们终于将幼龙带回了位于边境群山深处的一处隐秘山谷。这里是不屈英灵偶然发现的一处据点,环境相对幽静,元素气息也较为平和,适合养伤。

山谷中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经过简单的修整,成为了临时的庇护所。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幼龙安置在铺满干燥软草和洁净皮毛的角落。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细致的照料期。

幼龙的伤势比看上去更严重。混沌能量的侵蚀并非简单的皮肉伤,而是如同蚁群啃咬一般续消耗着它的生命本源,并带来阵阵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它时常会在沉睡中突然惊醒,发出压抑着痛苦的嘶鸣,黄金竖瞳因痛苦而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每当这时,尘世英灵总会第一时间来到它身边。她盘膝坐在一旁,双手虚按在幼龙受伤最重的脊背和腹部,掌心散发出柔和而纯净的白色光辉。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春雨润物般的渗透力,缓缓渗入幼龙的鳞片,抚慰着它受损的经络,驱散着顽固的混沌残渣。她的额角会渗出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的精力集中和治疗,对她自身也是不小的消耗。她会轻声哼唱起狐族古老的安魂曲调,那旋律空灵而悠远,仿佛能涤荡一切痛苦与不安。

“坚持住,小家伙……你会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幼龙起初对她和治疗充满警惕和抗拒,甚至会龇出乳牙,发出威胁性的低吼。但持续的剧痛和那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虚弱,让它逐渐放弃了抵抗。它开始接受她的抚摸和能量注入,那温暖的白光似乎真的能稍稍驱散体内的冰冷与灼痛。它看着她专注而温柔的脸庞,听着那奇异的、能让它纷乱思绪暂时平复的歌谣,眼中的警惕慢慢化为了迷茫,继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而不屈英灵则负责更多的体力活和警戒任务。她会外出狩猎,带回最新鲜、蕴含能量最丰富的猎物,精心处理成易于幼龙吞咽和消化的肉糜。她会采集山谷中各种草药,根据尘世英灵的指示,熬制成味道古怪但效果显着的药汁,有时甚至需要强硬地掰开幼龙的嘴,才能将药灌下去。她沉默寡言,动作干脆利落,很少有多余的表情,但每一次喂食、每一次换药,都做得一丝不苟。

幼龙对这个气息冷冽、动作强硬的混血少女,感情更为复杂。它有些惧怕她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又本能地感觉到她行动背后那同样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当她用那双蓝灰色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它时,它会不自觉地收敛起一些因为伤痛而变得暴躁的脾气。

在两人的悉心照料下,幼龙的伤势开始以缓慢但稳定的速度好转。鳞片上的裂纹逐渐愈合,黯淡的光泽也恢复了些许。它不再终日昏睡,有时会尝试着抬起脖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临时的“家”,打量着这两个拯救了它、照顾着它的奇异少女。

它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得救了。脱离了那片充满绝望和痛苦的深渊,脱离了时刻被混沌窥伺、朝不保夕的日子。

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感觉,开始在它冰冷了太久的心底滋生。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当那个黑头发的少女用温暖的手抚摸它的额头时,当那个蓝灰色短发的少女将鲜美的肉糜放到它嘴边时,那种萦绕不散的孤独和恐惧,似乎就会被驱散一些。

它尝试着发出一些声音,不再是痛苦的嘶鸣,而是更加轻柔的、带着试探意味的低吟,仿佛在回应她们的呼唤,或者在表达某种它自己也无法清晰言说的情绪。

尘世英灵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它的这些变化,她会微笑着回应它,耐心地教它一些简单的东西,比如分辨不同草药的气味,或者告诉她今天猎到的猎物叫什么名字。她会坐在它身边,对着它说话,讲述山谷外的世界,讲述九牧的壮丽山河,讲述她们作为守护者遇到的种种趣事和危险。

幼龙安静地听着,黄金竖瞳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它对那个广阔而多彩的世界充满了向往,也对守护者这个称呼,以及她们口中“守护九牧”的责任,产生了模糊的认知。

然而,在这种逐渐建立的信任与温情之下,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也在悄然滋长。

随着伤势好转,力量逐渐恢复,属于龙族血脉深处的那份与生俱来的高傲,也开始苏醒。

它开始意识到自己与身边这两个“渺小”生灵的本质不同。它们是凡俗之物,而它,是龙!是翱翔于九天、掌控元素、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伟大存在!

这种认知,与它此刻需要被照顾、被保护的虚弱状态,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当不屈英灵再次像对待一个需要喂食的幼崽一样,将肉糜递到它嘴边时,它第一次,有些抗拒地扭开了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不满的咕噜声。它试图自己站立起来,去够取放在稍远处的食物,以此证明自己并非那么“无能”。

但它高估了自己恢复的程度,后肢一软,险些栽倒,还是不屈英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它。

“别乱动,伤还没好利索。”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扶着它的手稳定而有力。

幼龙有些羞恼地低吼了一声,甩开了她的扶持,倔强地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稳,虽然四肢还在微微发抖。它看着她,黄金竖瞳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和烦躁。

它开始更在意自己的“威严”。当尘世英灵像抚摸宠物一样抚摸它的鳞片时,它会下意识地微微绷紧身体,或者稍稍偏开头,似乎想维持某种距离感。它不再总是回应她们轻柔的呼唤,有时会故意装作没听见,独自望着洞穴外的一方天空,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与它幼小体型不符的、深沉而复杂的情绪。

那里面有对新生的感激,有对温暖的眷恋,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燃起的、属于龙族的优越感,以及一种对于自己竟然需要依靠“低等”生灵才能存活下来的、隐秘的别扭与不甘。

它将她们的救助和照料,在内心深处,悄悄地、或许连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地,进行了一种认知上的“转换”和“美化”。这并非平等的互助,而是强大的、尊贵的龙,暂时接受了来自虔诚“敬仰者”的供奉与侍奉。是它们识得真龙,主动献上忠诚与照顾,而它,作为被侍奉的对象,给予它们靠近和瞻仰的荣耀,并在未来,或许会看在它们“尽心尽力”的份上,给予相应的“庇护”。

这种扭曲的认知,像一颗悄然埋下的种子,在它高傲的心田中扎根。它享受着被照顾的温暖,却又在心底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将自身置于一个更高的位置。

尘世英灵敏锐地察觉到了幼龙这种微妙的心态变化。她私下里对不屈英灵忧心忡忡地说:“它似乎开始把自己和我们区分开了。龙族的高傲,果然名不虚传。”

不屈英灵擦拭着她的拳套,闻言只是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正试图用新生的、还不太灵活的爪子去拨弄一块石头的幼龙,淡淡道:“无妨。只要它不行恶,心存一丝善念,便值得我们所为。” 她的目光深远,仿佛透过幼龙此刻的别扭,看到了某种更遥远的可能性。

她们并不知道,这种源于血脉和力量差异的、最初的心理落差与认知偏差,将为未来某些存在的趁虚而入,埋下最初的也是致命的伏笔。

时光在山谷中静谧流淌,如同洞外那条永不疲倦的溪流。少女们开始尝试着用白嗣龙这个更像名字的称呼呼唤幼龙。白嗣龙的身体一天天恢复,力量也与日俱增。这条曾被遗弃于深渊的幼龙,在尘世英灵与不屈英灵的照料下,褪去了初时的孱弱与惊惶。它的体型日渐矫健,暗蓝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脊背上的晶状突起愈发璀璨,蕴含的能量波动也愈发浑厚。它已能自如地翱翔于山谷上空,操控水流与云雾如同嬉戏,龙族的威严初具雏形。

它似乎也渐渐习惯了与两位少女相处的模式,那种别扭的高傲依然存在,但不再那么尖锐。它会在尘世英灵轻声哼唱时,安静地趴伏在她身边,闭目聆听;会在不屈英灵修炼体术时,在一旁有模有样地模仿着挥动爪子,尽管动作笨拙可笑。

然而,与力量一同增长的,是那份深植于血脉中的高傲,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自身与守护者关系的扭曲认知。它安然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照料,将之视为“敬仰者”应尽的供奉,内心深处那点最初的感激,逐渐被一种居高临下的“庇护者”心态所覆盖。它依旧会聆听尘世英灵讲述外界的故事,会在不屈英灵修炼时投去关注的目光,但那双黄金竖瞳深处,已很少再流露出幼时那般全然的依赖与脆弱。

看似和谐的共生关系下,暗流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涌动。一场即将席卷整个九牧,考验人性和信念的“五煞乱局”,其最初的征兆,已经开始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隐隐浮现。而一位名为拉伯卡的学者,也即将带着他洞悉人心的智慧和隐藏至深的恶意,走入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山谷,走入白嗣龙逐渐敞开却又壁垒分明的心扉。

一个暮春的午后,山谷的宁静被一位意外的访客打破。

来人自称拉伯卡,是一位游历四方的学者。他身着朴素的灰色长袍,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而充满智慧,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儒雅与博学。他声称在研究边境地区的古代遗迹与元素异常现象,偶然发现了这片能量相对平和的山谷,希望在此稍作休整,并进行一些学术考察。

他的到来,起初并未引起太多警惕。尘世英灵以其狐族灵觉感知,并未从此人身上察觉到明显的恶意或混沌气息,反而觉得他学识渊博,见解独到,对一些古代秘辛和元素理论的理解,甚至让她都感到受益匪浅。不屈英灵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与观察,但也未反对这位学者短暂的停留。

拉伯卡对白嗣龙的存在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尊敬。他并未像寻常人那般表现出恐惧或过度惊叹,而是以一种平等、甚至带着探讨意味的态度,与两位守护者交流关于龙族的历史、习性以及深渊龙的特殊之处。他博闻强识,引经据典,言语间充满了对古老智慧与强大生命的敬仰。

白嗣龙起初对这个陌生的人类保持着距离和审视。但拉伯卡似乎深谙与智慧生物交流之道。他从不贸然靠近,只是在不远处安静地观察,偶尔会抛出一些关于天地法则、元素本源、乃至生命意义的、极具深度的问题,并非寻求答案,更像是在引导思考。

他会对着山谷的云雾,似是无意地感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则这‘不仁’,是绝对的冷漠,还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更高层面的平衡与漠然?” 他会指着溪流中逆流而上的小鱼,轻声发问:“众生皆苦,挣扎求存。其所追寻的,是真实的彼岸,抑或仅仅是生存本身赋予的一种幻象般的动力?”

这些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白嗣龙那本就因高傲而略显孤寂的心海中,漾开了圈圈涟漪。它开始不自觉地去思考这些它从未深入想过的问题。拉伯卡的出现,像是一扇窗,为它打开了一个超越日常照料、力量增长之外的,更加幽深、也更加诱人的思想世界。

拉伯卡极其擅长潜移默化。他从不直接否定或诋毁什么,而是通过讲述各种历史典故、哲学悖论、乃至不同种族的文化差异,巧妙地在他与白嗣龙的交流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他会讲述某些曾被奉若神明的古老存在,最终却被其守护的子民遗忘甚至背叛的故事,然后轻叹:“信任与信仰,有时如同沙堡,看似坚固,却经不起时光与私欲的潮汐。”

他会在白嗣龙展现出对两位守护者的某种理所当然的“接受侍奉”姿态时,意味深长地评论:“施与受的平衡,是世间最微妙难言的关系之一。过度的付出,有时滋养的并非感恩,而习惯与理所应当。而接受者,亦可能在这习惯中,逐渐迷失最初的定位。”

他甚至会看似无意地提及一些关于“世界真实性”的古老猜想,那些关于“缸中之脑”、“庄周梦蝶”的诡辩思辨,让白嗣龙在恍惚间,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以及自身存在的意义,都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动摇。

这些话语,如同慢性毒药,一点点侵蚀着白嗣龙内心里那道本就并非坚不可摧的壁垒。它开始更加频繁地陷入沉思,望着两位忙碌的守护者时,眼神中偶尔会闪过一丝连它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有习惯性的居高临下,有一丝被拉伯卡话语勾起的、对关系本质的疑虑,甚至还有一丝因这疑虑而产生的、对自身那份“高傲”的隐约不安。

就在拉伯卡停留期间,外界的消息开始不断传入山谷。起初是零星的,关于某些边远地区出现异常天象或诡异生物的报告。渐渐地,消息变得密集而严峻。

名为混沌源流的灾难,开始如同瘟疫般在九牧大地上蔓延。

火煞烬灭骑士,以焚尽一切的扭曲“正义”,将所经之地化为焦土;水煞吕岳,以带来永恒安眠的“慈悲”,散播着无声的死亡;金煞的造物在北方边境引发骚乱,土煞的贪婪引发的天灾在西方肆虐,木煞……关于木煞的消息最为模糊,却也同样令人不安。

尘世英灵与不屈英灵的眉头越锁越紧。作为巡界者,守护九牧、平息灾祸是她们不容推卸的责任。她们开始频繁地短暂离开山谷,前往附近受影响的区域进行调查和力所能及的救援。

每一次她们的离去,都让白嗣龙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被遗弃感。尽管它不断告诉自己,它们是去履行“低等生灵”那些琐碎而无谓的责任,自己是高贵的龙,无需在意这些。但看着变得空荡的山谷,听着拉伯卡若有若无的叹息:“唉,众生皆苦,守护者亦不得安宁。只是不知,她们所守护的,是否真如想象中那般……值得?”

怀疑的种子,在分离与外界噩耗的浇灌下,开始悄然发芽。

它回想起与她们相处的点滴。她们的温柔,她们的照顾,她们的守护……这一切,是否真的毫无杂质?是否真的仅仅源于对“龙”的敬仰?还是说,也夹杂着利用它未来力量的期待?或者,如同拉伯卡暗示的那样,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对“弱小”或“特殊存在”的庇护欲?

当她们带着疲惫、有时甚至带着轻伤返回山谷,匆匆为它准备好食物和药剂,又因为新的紧急情报而不得不再次离开时,白嗣龙心中的那种不平衡感愈发强烈。它们的世界似乎很大,充满了各种需要它们去操心、去守护的东西。而它,似乎只是她们世界中比较重要的一个部分,却远非全部。

这种认知,与它内心深处那份“世界应围绕龙族运转”的高傲,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拉伯卡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它心绪不宁的时候。他不再需要刻意引导,只需看似无意地分享一些他在游历中听闻的、关于人性阴暗面的故事——忘恩负义、背信弃义、在灾难面前暴露出的极端自私……每一个故事,都像是一把锉刀,打磨着白嗣龙心中对“信任”本就脆弱的定义。

“强大的生命,往往孤独。”拉伯卡在某次白嗣龙望着洞口出神时,轻声说道,“因为能理解它们的存在太少,而能承载它们信任的基石似乎也并非那么坚固。或许,真正的力量,在于超越这些凡俗的羁绊,直视那更深层的规则与本质。”

白嗣龙沉默着,黄金竖瞳中光芒闪烁。它感觉自己的内心,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冰冷所包裹。外界是愈演愈烈的混乱与灾难,身边是日益忙碌、似乎渐渐“疏远”的守护者,而内心,则被拉伯卡种下的无数疑问所填满。它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像它最初被拯救时感受到的那般温暖与简单。某种深沉的、黑暗的、令人不安的真相,仿佛就隐藏在这些纷乱的表象之下,呼之欲出。

它对两位守护者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些曾经的亲近,多了些审视与距离。有时尘世英灵想如往常一样抚摸它的鳞片,它会下意识地避开,或者用淡漠的眼神看着她,直到她有些失落地收回手。它对不屈英灵带来的食物,也不再总是欣然接受,有时会挑剔地嗅闻,或者故意剩下一部分。

尘世英灵将它的变化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却不知根源何在,只以为是龙族天性使然,或是成长过程中的叛逆。不屈英灵则依旧沉默,只是偶尔在与白嗣龙目光交汇时,那双蓝灰色的眼眸中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的沉重。

山谷的天空,不知何时起,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霾。白嗣龙内心的光芒,正在被拉伯卡精心编织的怀疑之网,一点点地笼罩、吞噬。它站在悬崖边,眺望着远方因为战乱而隐隐泛着不祥光芒的天际,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名为“孤独”的寒意,如此刺骨。

而它并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更大阴谋的序曲。拉伯卡真正的目的,远非仅仅是离间它与守护者的关系。他如同一个耐心的渔夫,正等待着收网的时刻,等待着将这条世间最后的深渊龙,引向他早已为其准备好的、通往彻底腐化与绝望的终极陷阱。

拉伯卡在山谷中的停留,从短暂的休整,逐渐变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常态。他以其渊博的学识和洞悉人心的智慧,不仅赢得了尘世英灵一定程度上的学术尊重,更在不经意间,成为了白嗣龙精神上的“引路人”。

他不再仅仅讲述泛泛的哲学思辨,开始更有针对性地,将话题引向历史长河中那些关于“守护”与“背叛”的灰色地带。他会讲述某些曾被誉为英雄的存在,如何在时间的磨损和人心的变幻中,从被敬仰走向被遗忘、甚至被诋毁;会分析那些看似坚固的盟约,如何在利益和恐惧的冲击下土崩瓦解

“你看,强大的生命往往背负着过于沉重的期望,” 拉伯卡在某次与白嗣龙眺望夕阳时,语气平和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当这期望无法被满足,或出现更‘好用’的选择时,曾经的敬仰,可能会以惊人的速度,化为怨怼与指责。人心是最难以揣度,也最不值得押上全部信任的赌注。”

已经能够化形的白嗣龙沉默地听着,周身弥漫着一种与他年轻外表不符的深沉。拉伯卡的话语,像精准的手术刀,解剖着它内心那因高傲而本就脆弱的信任纽带。他看着山谷中忙碌的尘世英灵和不屈英灵,白色的碎发在风中微微飘荡,金色的眼中倒映着两个少女的身影。她们依旧关心他,照料他,但她们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投向了山谷之外,投向了那片正被战争阴影笼罩的、纷扰不断的九牧大地。

一种微妙的失衡感,在白嗣龙心中滋生。它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并非她们世界的中心,而只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责任”。这种认知,与它骨子里“世界应环绕龙族”的傲慢,激烈地冲突着。

五煞之乱愈演愈烈。烬灭骑士的黑炎焚城掠地,吕岳的死寂瘟疫无声蔓延,金煞的扭曲造物、土煞引发的天灾、以及木煞在暗中播撒的混乱种子,让整个九牧烽烟四起,哀鸿遍野。

作为巡界者,尘世英灵与不屈英灵的责任感驱使她们无法再安守于山谷一隅。她们接到了一次次求援和信息传递,离开山谷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也越来越长。

每一次离别,白嗣龙都能感受到她们眉宇间凝重的忧虑和决绝。尘世英灵在离开前,总会细致地为他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药剂,反复叮嘱他安心养伤,眼神中充满了不舍与担忧。不屈英灵则依旧话语不多,只是会在离开时,深深地看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嘱托,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山谷,在她们离去后,会变得格外空寂。只有拉伯卡依旧留在那里,如同一个永恒的、带着悲悯微笑的旁观者。

“看,她们又离开了。” 拉伯卡的声音总是适时地响起,不带任何评判,却像针一样刺入白嗣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为了那些……在危难时或许会祈求守护,在太平时或许又会轻易遗忘守护者的……众生。这就是‘责任’的重量,也是束缚强大生命的枷锁。

白嗣龙化形成的白袍少年,会独自坐在最高的山崖上,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一坐就是很久。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映衬着他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充满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独与落寞。他开始更多地思考拉伯卡提出的问题:这样的守护,意义究竟何在?为了那些可能并不懂得感恩、在灾难面前只会暴露自私本性的生灵,值得她们,甚至……未来可能也需要它自己去付出吗?

终于,最坏的消息传来了。

在一次针对水煞吕岳的至关重要的讨伐战中,为了阻止那带来永恒安眠的死亡瘟疫扩散,为了保护更多无辜的平民,尘世英灵——那位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用歌声安抚他伤痛的狐族少女苏无言,燃烧了自身的全部灵魄与生命本源,强行加固了狐族灵女以生命为代价布下的最终封印,与吕岳一同被永封于深渊裂谷之中。

消息传到山谷时,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不屈英灵回来了。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冷静、沉稳、仿佛永远坚不可摧的战士。她的铠甲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泥泞,蓝灰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混合着难以分辨的液体从她下颌滑落。她没有看向迎上来的拉伯卡,也没有看向站在洞穴口、脸色苍白的白嗣龙,只是踉跄着,一步一步地走到山谷深处,那片她和苏无言最初发现他、并决定带他回来的溪流边。

然后,这个总是沉默、总是将情绪深埋心底的不屈英灵,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她站立的力气,猛地跪倒在地。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双手死死地抠进冰冷的泥泞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连哭喊都发不出来的、纯粹的悲恸。

白嗣龙站在远处,雨水打湿了他的白发和白袍,冰冷的触感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寒意。他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她那无声的崩溃,看到了那从不轻易示人的、碎裂般的痛苦。

拉伯卡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奇异的、仿佛洞察一切的平静:“看吧,这就是‘守护’的代价。美好的、温暖的、值得珍惜的……终将在无尽的牺牲中被消耗、被碾碎。而她们所守护的,那些遥远的、模糊的众生……此刻,又有谁会为她的逝去,流下一滴真正的眼泪?”

白嗣龙的身体猛地一颤。他金色的竖瞳死死地盯着那个在暴雨中蜷缩颤抖的背影,脑海中浮现的,是苏无言温柔的笑容,是她哼唱的安魂曲调,是她临行前那担忧而不舍的眼神……而现在,这一切,都化为了冰冷的、永封于深渊的结局。

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无法言说的愤怒、以及对这残酷现实的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灼烧。他对这个世界,对那所谓的“守护”信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根深蒂固的怀疑与憎恶。

尘世英灵的牺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刻在了白嗣龙和不屈英灵的心上。不屈英灵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中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她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剩余四煞的征讨之中,仿佛只有战斗和毁灭,才能暂时麻痹那蚀骨的痛苦。

而白嗣龙,在拉伯卡看似中立、实则步步引导的分析下,加之自身对这个世界运行逻辑的极度失望,最终决定以真身——那威严强大的白色巨龙形态,参与到后续的讨伐中。他想要亲眼看看,这个值得她们付出生命去守护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那些被她们保护的生灵,又是否真的“值得”?

他翱翔于天际,龙威浩荡,参与了对抗烬灭骑士、金煞、土煞的战斗。他的力量确实强大,龙息所至,焦土冻结,扭曲造物崩解,山崩地陷被强行平息。他所展现出的实力,甚至引来了东方仙人的关注与联手。

然而,在战斗的间隙,他看到的,却更多是令他心寒的景象。

他看到在灾难面前,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而互相倾轧、出卖同胞的人类;看到某些贵族和势力,试图利用煞灾来铲除异己、巩固权位;看到那些刚刚被他们从煞魔爪下救出的村落,转眼间就可能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谣言或利益,对他们投来猜忌和恐惧的目光,甚至暗中向敌对势力泄露他们的行踪。

他也听到了许多窃窃私语。有人敬畏他的力量,称他为“守护神龙”;但也有人恐惧他非人的形态和强大的力量,私下里称他为“异类”、“怪物”,担心他一旦失控,将带来比煞灾更可怕的毁灭;甚至还有人散布谣言,说他与煞灾的出现有关,是带来不祥的灾星。

不屈英灵曾试图开导他:“众生愚昧,乃因无知与恐惧。吾辈之力,在于引导与庇护,而非苛责。”

但白嗣龙只是冷冷地回应,龙瞳中满是讥诮:“族群为人所灭者,反而保护自己的仇人,可笑,可笑至极!你追求平衡与自然,可知这‘众生’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衡与破坏?他们的贪婪、懦弱、背叛……我所见的一切,都在印证一个事实——这个种族,乃至这个建立在流沙之上的世界,其本质,就是无可救药的腐朽!”

尤其是在一次与烬灭骑士的激烈交锋后,他被对方那极端扭曲、却同样源于某种“正义”信念的疯狂所触动。烬灭骑士在最终被封印前,那充满嘲讽的咆哮仿佛依旧在他耳边回荡:“看看你要守护的是什么?是这些在背后非议你、恐惧你、随时可能背叛你的蠢货吗?我的正义至少足够纯粹——毁灭一切,重归虚无!这才是最终的平等!”

白嗣龙心中的信念,在这场场战斗和一次次对人性阴暗面的见证中,彻底动摇了,濒临崩塌。他开始觉得,拉伯卡或许是对的,东方仙人和不屈英灵的坚持,或许只是一种无谓的、悲壮的愚蠢。

就在白嗣龙内心充满迷茫、愤怒和对整个世界极度失望之际,一身墨衣的黑白发戏子出现了

他仿佛能穿透一切空间与心灵的屏障,直接出现在了白嗣龙化形的白袍少年面前。依旧是那身墨色的戏服,脸上涂着淡淡的妆造,笑容诡异而深邃。

“迷茫的龙啊,你是否已经看清了这世界的底色?” 戏子的声音空灵,带着直击灵魂的魔力,“你所见的混乱、背叛、贪婪、遗忘……并非偶然,而是深植于这世界根基的‘真实’。”

他没有给白嗣龙反驳的机会,衣袖一挥,一段段破碎而充满冲击力的“未来片段”,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白嗣龙的意识:

他看到了混沌源流在鸿蒙大地上疯狂肆虐,而那些真正理解混沌、有能力对抗混沌的智者与英雄,包括他所熟悉的、不熟悉的,却在阴谋、背叛或无奈的牺牲中一个个黯然逝去,他们的知识与功绩被掩埋,危机不为人知。

他看到未来的史书典籍中,关于他——白嗣龙,这条曾为守护九牧而战的深渊龙,竟无多少正面的记载,甚至被污名化为“懦弱的异类”、“被利用的傀儡”,傲慢的人类并不感谢他不计前嫌的付出。

他看到战火纷飞中,不屈英灵那冰冷而决绝的背影,她与钟山龙裔联手,而画面中的自己,则显得力量衰微,仿佛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无情地抛弃在一旁。

最后,他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卡厄斯界的混沌如同决堤的洪流,彻底倾泻而出,吞噬天地万物,无数生灵在混沌中癫狂、扭曲、湮灭,整个世界归于死寂,无人幸免。

“看到了吗?”戏子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在他灵魂深处回响,“这就是注定的终局!守护是徒劳,牺牲是无谓,信任是愚蠢!混沌,才是万物唯一的归宿!”

戏子的身影开始模糊,但那充满诱惑的话语却无比清晰:

“但,还有一条路……一条唯一可能超越这绝望宿命的路……”

“接受它,掌握它,成为它!”

“将那混沌源流的力量纳为己用!唯有如此,你才能成为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这个世界真正的王!也是……唯一的救世主!”

“在那被遗忘的晦明之渊深处,埋葬着龙族最后的遗恨与混沌的本源之力……找到它,吸收它,然后……重塑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

戏子的身影彻底消散,但那疯狂而诱人的提议,却像毒藤般死死缠绕住了白嗣龙濒临绝望的心。

拉伯卡长期以来埋下的怀疑种子,亲眼所见的世间丑恶,苏无言牺牲带来的巨大创伤,对自身价值与未来的迷茫……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被戏子的低语和那恐怖的未来幻象彻底引爆、融合,化作了一种破而后立的、扭曲的决断。

既然这个世界注定要毁灭于混沌。

既然守护与信任换来的只有背叛与遗忘。

既然注定孤独,注定不被理解。

那么……就由我来成为这混沌的主人!由我来执行对这腐朽世界的……最终审判与重塑!

白嗣龙没有丝毫犹豫。他遵循着戏子低语中指引的方向,凭借着深渊龙对混沌能量的天然感应,找到了那片被遗忘的、位于世界夹缝中的“晦明之渊”。

那里没有光,也没有纯粹的暗,只有一片不断翻滚、扭曲着现实与虚幻界限的混沌色彩。在深渊的最深处,他看到了那块晶石——晦明魔晶。它不像其他煞晶那样散发着单一而强烈的负面情绪,它更像是一个不断变幻的、充满了所有矛盾与对立面的心脏,内部翻滚着被扭曲的龙族远古遗恨、对世界不公的愤怒、以及最本源的混沌力量。

白嗣龙化身的白袍少年,站在那魔晶之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最后一点人性光芒彻底湮灭后的、绝对的冰冷。

他伸出手,没有丝毫抗拒,主动触碰了那枚魔晶。

“轰——!!!”

无法形容的能量洪流瞬间将他吞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战斗、任何一次情绪冲击都要猛烈亿万倍!那不仅仅是力量的灌注,更是一种本质的、存在层面的侵蚀与重塑!

他听到无数龙族先辈在绝望中的哀嚎与诅咒,感受到他们对这个世界背叛的刻骨铭心之恨;他体会到混沌本身那毫无理性、吞噬一切、终结一切的冰冷意志;同时,拉伯卡播下的怀疑、戏子展示的绝望未来、他所见证的人性之恶……所有负面的记忆与情绪,都被无限放大,成为了这混沌力量最好的催化剂与黏合剂!

他的灵魂在剧痛中嘶吼,却又在嘶吼中感受到一种挣脱了一切束缚、拥抱了最终“真实”的、扭曲的快意!

他身上的白袍,在那极致混沌能量的冲刷下,如同被浸染的宣纸,从袖口、衣摆开始,迅速蔓延开深邃、幽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紫色!这紫色并非静止,其上有暗流般的纹路在缓缓流转,如同活物,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严与不祥。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原本璀璨的黄金竖瞳,已经化为了两潭深不见底的、仿佛蕴藏着无尽混乱与毁灭的暗紫色漩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然彻底变为紫色的长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邪异的弧度。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体内奔腾流转。那不是单纯的元素之力,而是更接近世界本源的、属于“混沌”与“虚无”的权能。他感觉自已的意志,仿佛能够延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能够感知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所不在的混沌低语。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缕暗紫色的、仿佛能吞噬空间的能量在他指尖跳跃、缠绕。

“从此,”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冰冷与威严,在空寂的晦明之渊中回荡,“世间再无守护之龙白嗣龙。”

“唯有混沌源流之教主……”

“……白嗣龙。”

他握紧了掌心,那缕暗紫色能量骤然湮灭,仿佛连存在本身都被他抹除。

他转身,步伐稳定而从容,踏出了晦明之渊。紫色的长袍在身后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所过之处,空间的色彩似乎都变得黯淡、扭曲,仿佛无法承受他周身散发出的那源于终极虚无的压迫感。

源流教派的残部,在冥冥的指引下,汇聚到了他的麾下。他们跪伏在这位散发着令他们灵魂战栗又无比崇拜的气息的、新任教主面前。

白嗣龙俯瞰着这些信徒,暗紫色的眼瞳中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平静。

他知道,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他将以混沌之名,执行他对这个世界的最终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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