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过九弯,连上数滩后,岸边和天边都有了不同。
长夜将尽,日吐云开,江水拍岸,卷着两岸乱石,溅起千万簇白雪。
有炊烟在这浪花边遥相应和,是依水而建的小小水村。
鸡鸣犬吠之声依稀可闻,两只看起来像是供村民代步的小船,一左一右斜卧在岸上。
最重要的是,牵着数匹骏马远远望过来的,还在不断挥手的,正是他们徐家的徐立和徐石。
和珠珠预测的一样,天光乍起之时,他们赶到了直沽寨的平静长潭里。
四人下舟,接过徐家亲卫们准备的斗篷披风,稍微改换了装束,立刻上马向着码头疾驰。
天色彻底变白之时,直沽寨海关上飘扬的长幡信也映入眼帘。
徐人杰早在多日前,就派人以金钱开道,打通了这出海关口的管事们。
珠珠他们的骏马一路冲进关内,那些守关兵将也只是抬了抬眼,看了一下马背上挂的标记,就不闻不问地走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码头上同样有徐家亲卫接引,带着风尘仆仆的他们上小艇、入港湾,登上了一艘停泊着的巨舶。
……
那巨舶长二百余尺,上下共三层。
三十多个舱窗大多外设露台,此时虽关着,却可以想象坐在其中赏景时的惬意。
光是外观,和徐皇后栖凤殿的三重楼像了九分,是八万春人习惯的设计。
他们一上甲板,一道魁梧黑影就冲了过来。
珠珠第一时间想要飞身跳开,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无奈停下动作,立定站稳。
下一瞬,那黑衣大汉一把拉住珠珠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正是八万春现任岛主,徐家兄妹的亲爹徐人杰。
徐家兄弟慢了一拍,只能眼睁睁看看宝贝妹妹被老爹一把薅进怀中,“心肝肉”“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儿受苦了”地边哭边喊。
徐百溪自己见怪不怪,只担心跟着回家的姑姑吓到。
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对徐如英解释。
“平日里阿爹还是很稳重、很厉害的,就是太爱珠珠了,关心则乱。”
徐如英盯着无奈给父亲拍背安慰的珠珠、哭哭啼啼大骂谢家的徐人杰,足有好一会儿,才僵硬又迟钝地对侄子点了点头。
徐人杰和大儿子徐百川身形相仿,都是身高体健、肤色黝黑的铁塔模样。
这样的人一旦哭起来,动静威力实在惊人。
珠珠哄了半天,看他还在抽噎,只能使出杀手锏。
“快别哭了,姑姑都要笑你了。”
徐人杰哭得厉害,说话还带着齉齉的鼻音。
“你姑姑又不在!”
他觉得女儿出门一趟,连哄自己都不如以前上心了。
肯定是被谢家人欺负得没了精神,都是谢老狗的错!
尽管小声反驳了,但脑袋还是乖乖顺着珠珠指的方向转去。
这一转,就看到被他忽略的来人里,除了两个儿子,还有一道纤细的身影。
徐人杰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
看看徐如英,又看看宝贝女儿,再抬头看看徐如英。
“珠珠乖女儿,阿爹想你想得出幻觉了啊?”
“也不对啊,我想你,怎么幻觉里有个好像你姑姑的女人啊?”
珠珠学着亲娘,拉着阿爹耳朵,往下一扯,换来了老父亲嗷嗷的叫唤。
会疼,自然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徐人杰这才相信多年不肯与家人亲近的妹妹,真的被女儿拐回来了!
他惊喜交加,往前走,就想去和妹妹说话。
可走了两步,他灵光一闪,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徐岛主气沉丹田,提着嗓子冲着副手大声嚷了起来。
“快快快,启航!离港!”
他家两颗宝珠回归,可得快点跑!
毕竟如今徐如英和珠珠,一个是当朝皇后,一个是恭王王妃。
谢家一旦反应过来她们一块跑了,不气疯才怪。
呸,活该!
徐人杰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大声夸了又夸。
“好孩子,阿爹没有白疼你!珠珠就是争气。”
他对着女儿口若悬河,转头再对上多年未见的徐如英,却吭吭哧哧。
丈八的汉子,杵在那里,两手搓了又搓,半晌只能吐出一句。
“阿英啊,你怎么老了啊?”
这下连徐百川都开始翻白眼了。
他们家最不会说话的人,明明是他们阿爹。
谁家看到多年未见的妹妹,开口第一句就是人家老了啊?
难怪阿娘每天就要揍他。
珠珠看徐如英眼眶发红,马上要哭的样子,心里也是咯噔一声,把手足无措的亲爹推开,去牵姑姑的手。
“姑姑你别和阿爹计较,他欢喜得傻了!你年轻貌美,和我、我阿娘一样,都是我们八万春第一美人。”
“回家以后,那些小伙子排着队要给你献歌献舞嘞。”
她边说,边给还愣着的阿爹和哥哥们使眼色。
反应迟钝的男人们终于开了窍,拥着家里两位小祖宗,七嘴八舌夸着,又争着打起帘笼让两人进了舱门。
徐如英本有些情怯,不知道该如何向哥哥解释自己多年来的冷淡,又该怎么说清她今日出现的理由。
但真正见到徐人杰,她才发现再多的想象猜测,在亲人面前都毫无意义。
看到一如她离家时般莽撞的哥哥,看到他眼底和多年前一般无二的关怀疼爱,那些思绪全都没了。
一股热泪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只能顺着哥哥和侄儿侄女的张罗,坐在了左上首的尊位。
船上的侍卫们连忙斟茶端来,又把按着珠珠他们的口味早早预备好的大鱼大肉摆满了桌子,让一家子边说边聊。
一开始不过说些徐家兄妹离家来昭的经历,谢家子如何轻狂与人私通,又如何看不上珠珠想着要摆弄她的亲事,他们姑侄如何借机换了夫婿,谢不疑又是如何态度之类。
说到最后,徐人杰忍不住又开始恼火。
“这谢家当年看着还人模狗样的,怎么尽干些缺德事!”
“谢和安我都懒得说了,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败类,谢景明怎么也背地里给妻子下黑手啊?”
“我当年来昭朝,他一口一个大哥叫得那么诚恳,又表现得心心念念全是你,我才放心把你交给他……”
比起谢和安那种小人,谢景明这种伪君子更让徐人杰心悸。
他听了珠珠对这些年谢氏王朝在徐家女与八万春之间所做手脚的猜测,汗毛都立起来了。
“那谢不疑是谢景明的独子,可别和他爹一样,是个口蜜腹剑的东西。”
“珠珠啊,你……你可小心,别走你姑姑的老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