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帝这是打算再现当年登基时的手段了。
以暴力镇压民意,强行堵住流言,日子长了,百姓自然会慢慢淡忘此事。
曾经历过辛卯之事的老臣一震,在地上趴得更深,就怕做了这出头的椽子。
唯有被点了名的方吉孚,逃无可逃。
他现在真是恨死了父亲给自己取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字里把吉兆用完,平日里竟是处处倒霉。
“陛下,臣……”
“臣……”
酷吏向来为人不齿。
自己名声恶臭不说,还要带累家人子孙倒霉。
君不见,十几年前为和帝冲锋陷阵的那位京城令丞,如今早化身尘土,在昭朝销声匿迹了?
始终蜷趴在地上,方吉孚胸口隐隐闷疼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浑身却像被抽了筋骨般无力,晕晕乎乎,一头栽倒在撒了金粉的砖面上。
和帝也不管他是真晕还是假晕,抬手就让常太监动手。
“给他十杖,看看他醒是不醒。御前回话,也敢失仪至此,成何体统!”
常德安领命,招呼着御卫,将倒地的方吉孚拖走。
“这令丞无用至此,成国公,你可有人选推荐接手此事?”
这是要提拔亲信上位,占了这个位置了。
成国公大喜,连忙抬头,谄笑着推荐了一人。
“陛下英明,京城令丞主管王都治安,自然得由能为善思,最重要是对陛下忠心之人担任。”
“臣建议由河东县公担当此任,为陛下肃清流言,还京城一片安宁。”
谢不疑站在宗亲队列里,脑门隐隐胀痛。
实在是成国公此话一出,朝堂众人的心音,跟炸开的油锅似的,闹得厉害。
虽然现在所有人还趴在地上,但在寻常人耳无法捕捉的心音中,那真是骂什么的都有,问候了成家上下十八辈。
无他,河东县公就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成家幼子成宝玉。
因为有个好姑姑,又有个好生辰,这小子自小就出入皇宫,连和帝都对他有几分香火情。
前年分封皇室宗亲、给各位王爷赐府邸、赐食邑的时候,连带着这个他亲口认下的外甥也封了个河东县公。
当然,就是个虚职。
每月可从朝廷领米粮而已,没有任何实权。
否则青天白日的,成宝玉也不能去逛勾栏,惹上了徐家女,被人一顿暴揍。
说起来,成宝玉因为被打得满脸开花,又没有及时救治。
时至今日,依然是口歪鼻斜,出入都要用帷帽布巾遮面,倒是和康王殿下作态相似。
表兄表弟,同时也是难兄难弟,怎么不是一种缘分呢?
谢不疑一边心中怀念珠珠在旁的清净温馨,一边高声自众宗室中出列。
“陛下,此事不妥……”
和帝本来已经意动,准备开口应下给成宝玉任命了,没想到这个侄儿又出头。
刚刚成国公所说,也算是戳中了和帝所想。
各部曹衙门真正做事情的,自有那些小吏兵卒,掌事的只要不傻,懂得照章办事即可。
最要紧的,还是对他这个君王的忠心。
那方吉孚若是真能一心为他这个陛下考虑,早该在流言一起的时候,先把那些刁民抓起来,杀一儆百堵住风口。
也不至于让他好好的封禅大事就此搁浅。
偏偏这时候谢不疑又来了。
最近这个侄子是不是有些活跃得过分了?
去年出宫的时候还是个见人垂眼、处处谦让的废物,现在倒是三番两次在朝堂上彰显存在。
难道,是最近康王的婚事波折,让这小崽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吗?
和帝心中这么琢磨着,用审视的目光盯了他谢不疑好一会儿。
那眼神,像阴影里蛰伏着的蛇,随时准备冲着猎物的弱点咬上一口。
偷偷抬眼的朝臣们见了,纷纷打了寒噤,重新埋头看地面。
谢不疑却没表现出半点畏惧,反倒满脸写着孺慕与恳切。
“河东县公非但不能接任令丞,反而应该由陛下亲审才是。”
和帝一只手抚着御座扶手,看了一脸面露不服和愤恨的成国公,以眼神安抚了他,之后才开口。
“恭王此言怎讲?”
谢不疑接下来的话,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只因这无雪天灾的流言,乃是成宝玉在桑家瓦子游乐时,与人赌书说出来的。”
这下连和帝也坐不住了,他重重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谢不疑的话还在继续。
“陛下身系社稷江山,流言伤及陛下,便是动摇我昭朝根基。”
“侄儿虽然无用,也知这道理。当时流言一起,侄儿就让人寻了百姓来问……”
说到此处,他有些赧然地轻咳一声,局促地抬头对和帝笑了一笑。
少年尚未完全长成,貌若好女,这一笑能把人心笑软。
“但您也知道,我手下实在没有几个得用之人,我又不太擅长与人问话……就用了好些天,才问出来结果。”
和帝回想对方在宫中十几年的表现,也点了点头。
确实,若非这孩子单纯又怯弱,他也不能允他长到十七岁,还给他封了恭王,让他出宫开府。
“结果就是成宝玉惹的事?”
谢不疑避开成国公想要吃人的眼神,小声对他的方向行了一礼,道了声歉。
“成公莫怪,若是其他事,我自敬重您为国家柱石,但这件事涉及到陛下。不论是身为臣子,还是身为侄儿,我都不得不说出来了。”
然后也不等成国公开口,就向和帝继续说道。
“桑家瓦子前些日子新起了个赌坊,无所不赌,赢者不但能翻番得利,还有香车美人服侍。河东县公自开业就成了那家的常客。”
“三日前,恰好在赌天下农事奇闻,县公连赌三个时辰后,说出了无雪乃天灾的典故,最后赢了赌局。”
“当日赌坊还给县公送了赌场探花之号,敲锣打鼓宣布了此事。瓦子内外人尽皆知,这得胜的典故也就口口相传,传遍了京城。”
成国公怒气勃发,只等和帝允许就要破口大骂,反驳对方。
但听到此处,不由得怒气一顿,平白生了些心虚。
因为恭王所说,还真有其事。
当时因为面目受损多日闷闷不乐的儿子,兴高采烈地回家和他炫耀了此事。
成宝玉说在外交到了好友,学会了不少东西,以后说不得还能靠本事给他捧个真探花回家。
也是因为成宝玉有这份上进之意,成国公才想着今日借机推儿子一把。
万万没想到,这回旋镖……
怎么绕着绕着,竟对着他们自家射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