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密林中,只有一点几乎可以忽略的细碎日影。
高低错落拥挤着的树叶藤蔓,盘根错节地缠绕着,夹杂着蕨类丛生,死寂之中,连偶尔传来的远处鸟鸣都令人心惊肉跳。
蜷缩在一根十分粗壮的树根隆起的下方,小小身影四肢伏地,紧紧盯着洞外。
有风吹过,带着血气和野物特有的腥臊。
远处有两团磷火似的绿光在闪动,属于野兽的咻咻喘息声越来越近,近到仿佛就在耳边,停下了。
小女孩让自己整个紧贴在树干上,攥紧了手中削尖了一头的木棍。
突然,狼低嚎一声扑向她,小姑娘无路可退,也硬着头皮举着木叉狠狠挑向野狼的腹部,巨大的冲击差点把她撞倒。
但身后的巨木挡住了她,让她得以背靠树木,用木叉架着野狼,与对方角力。
甚至还有余力掏出藏在树根下方更深处的大木棒。
她定心沉气,单手举高木棒,咬牙闭眼,狠狠砸向狼牙的位置。
沉甸甸的木棒在重击之下,迎头齐根打断了嚎叫着往前扑的四根狼牙,大狼一头栽倒在地,不停吮着满嘴的血。
小女孩见状,丢开木叉,双手高举木棒,一下又一下猛锤伤狼。
狼的哀鸣也从凄厉变作虚弱,最后一动不动。
小女孩直到把狼头砸烂才微微喘着气停手。
她在血肉模糊的狼尸中捡出一颗完整雪白的狼牙,在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衣服上擦了擦,小心放进了怀里。
然后才一手持棒,一手拎着一只狼腿,倒拖着百来斤的狼尸,从密林里往外走。
看起来不到一米高、最多六七岁的小姑娘,这怪力实在是惊人。
“牙牙这次进步了,没受伤。”
“但皮又烂了,去领罚吧。”
尖利的女声响起,女孩将狼尸放在密林入口,走进路旁的石屋内,已经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跪在地上在受鞭刑。
小姑娘拿了一节软木,跪在那两人一米远的地方,脱了那件破烂脏污的上衣。
唰——
破空声隔空传来。
……
唰——
是隔了一堵花墙的花园里,粗使丫鬟清扫落叶的声音。
牙牙猛地睁开双眼,满头冷汗,心跳剧烈得好像在嫌胸口太小,容不下它。
但她始终保持着笔直躺姿,双手交握在腹部,一动不动。
只微微张开嘴,小口小口喘着气。
又做了这个梦。
从她在顾府醒来,被告知她是顾府走失的二小姐,意外落水失忆被顾大少爷救回家后,这个梦已经是第三次了。
按照她母亲唐静华的说法,自己是从小被歹人给拐了,在江边卖唱讨活,因被登徒子纠缠不小心落的水。
恰逢她姐姐离家出走,大少爷寻人寻到了雷塘。
听说了有个与自己妹妹形容相似的姑娘落水,急忙赶来,却发现了她。
漏洞百出的说法。
就算牙牙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些串不成线索的片段,但堂堂长公主之女竟然能走失十七年?
偌大一个将军府,上下服侍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亲生骨肉刚出生就能走失?
十七年找不到的孩子,在长女离家之后就能够寻回?
回想梦里小女孩徒手杀狼、单手能提百斤的情景,应该也是印象最深的、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
梦中那个声音叫的是牙牙。
她也记得自己叫牙牙。
不是顾明雅。
是以牙还牙的牙牙,像梦里的狼牙一样洁白坚硬的牙牙。
而且,她好像……
牙牙闭眼内视,清晰地感知到一股热息正温顺地盘桓在丹田处。
她摸摸胸口,掌心下是有力跳动的心脏。
但心脏和肺叶之间,还有另一道沉睡着的气息,仿佛是身体内多出的一个器官。
牙牙脑中光芒一闪,零散讯息便冒了出来。
金蚕蛊,百夷族圣物,被称为蛊中之王,可延年益寿、强身健体。
不过蛊这种东西,生来带毒。
寄主每半年必毒发一次,毒发时如百蚁噬心、疼痛难忍,需以百夷山上圣草制成的解药缓解。
百夷族中以此法管理族人,只有族中大祭祀,才有机会服用圣草三十年一结的圣果,彻底祛除蛊毒。
一个卖唱的普通少女,又怎么会身怀内力,还体有百夷族的金蚕蛊?
她体内的金蚕蛊如此温顺,是因为它此时正在沉睡,还是因为她此前已服用了圣果?
既然她有如此本事,又怎会为了躲避一个登徒子就落水,甚至还受伤失忆?
问题一个接一个浮上心头,却没一个能得到答案。
牙牙无奈地放弃了为难自己,选择放开感知。
一墙之隔的落叶清扫声、隔间榻上守夜春桃的磨牙声、院子里踮着脚准备烧水的夏莲嘀咕抱怨的声音。
甚至是更远处,下值的婆子特意放轻脚步,经过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还待细想,下一刻就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
天亮了,春桃起了。
牙牙立刻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果然,过了片刻,婢女的脚步声绕过隔断来到她的床边。
“二小姐,二小姐该起来了。”
春桃叫了一声,就上手推牙牙。
语气虽然温和,下手却不轻柔,重重推了两下就探身想来掀牙牙的被子。
在她掀被子前,牙牙就睁眼坐了起来。
春桃伸出去的手一顿,若无其事收回手,背在身后,对牙牙行了礼。
“二小姐,公主吩咐了让您早点起来去荆玉堂,她有话要嘱咐您。”
牙牙温驯地垂着脸,小小声地应了。
……
夏莲托着洗漱的铜盆进屋时,牙牙已经站到了床前,呆呆看着春桃整理被褥。
虽然和大小姐是一胎双生的姊妹,但这个走失多年又归家的二小姐,比起顾明珠,身形明显矮了半个头。
削肩薄背,弱不胜衣,哪怕肤色更白润点,看起来也很没福气,远比不得大小姐明艳。
倒是一头乌发生得不错,亮如滑绸,光可鉴人。
那眼眸也清亮,顾盼若有盈盈秋水,配着星眼乍合,云鬟半坠。
夏莲有些鄙夷地低头撇嘴,对着盆中水面自己的倒影翻了个白眼。
这找回来的二小姐听说从小在水边卖唱,教养卑贱尚不及她们这些家生子呢。
难怪娇怯怯的,一副勾栏做派。
可谁让人家投胎好呢!
一朝燕归巢,过往什么腌臜事都有公主和将军给她掩了,光是坐着不动,就能有人伺候。
夏莲把水盆往架子上一摆,巾子一浸,水都没拧干就往牙牙脸上贴。
“二小姐快洗漱了吧。”
牙牙抬起头来,娇怯怯又有点讨好地对着夏莲笑了一下,手腕一转也不知怎么地就把擦脸的巾子接了过去。
“夏莲姐姐辛苦了,我自己来就好。”
她乖巧地走到铜盆边上,自己拧干擦脸巾,一丝不苟地擦了手和脸。
把昨晚惊梦留下的汗渍擦净,人也舒爽不少。
不用伺候这个假小姐,夏莲和春桃自然乐意。
两人索性一个整被褥,一个整梳妆台,等着牙牙自己收拾干净。
“我弄好了,麻烦两位姐姐帮我挑件母亲喜欢的衣裳吧。”
二小姐见识浅,对院子里的丫鬟们多有倚重这事,顾家上下都知道。
她们两也不见怪,按着静华公主的喜好,给二小姐穿了件大红百蝶穿花厚褙子、配上七彩缀珠的十六幅裙,装点得如同一个移动珠宝架,将人送出了她住的慈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