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联合学院的“传承之厅”落成时，没有仪式，只有一次沉默的移交。
地点在学院最核心、防守最严密的c-0区深处。一扇厚重的、融合了兽世工艺和智械技术的合金大门缓缓滑开，露出后面一个大约两百平米、挑高近十米的空旷大厅。大厅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全都是一种哑光的深灰色调，表面铭刻着极其细微的能量回路，既能吸收多余的震动和声波，也具备强大的能量屏蔽和物理防护能力。
大厅中央，是一个缓缓旋转的、由多层透明能量屏构成的球形信息核心。周围环绕着几十个同样材质的展示柱和资料存取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简洁，冷肃，像一座为知识准备的、现代化的陵墓。
曜、灵叶、雷焰、奎木，以及老祭司，作为第一批也是目前唯一被授权进入的人，站在大厅入口。他们身后，几辆经过静音处理的推车上，堆放着这次要移入“传承之厅”的第一批核心资料：
江婉儿的所有已知笔记、手稿、草图、以及一些无法辨识材质和用途的个人物品的复制品或数字备份。
墨瞳留下的四十七本训练和指挥手册的原件（经过特殊防腐处理）及数字版。
联合学院成立以来的核心研究成果、重要教材、关键实验数据备份。
第一次接触战、黑石峡谷疫情、第二次大规模防御战的全部战斗记录、数据分析、经验教训总结。
以及……那块从图书馆废墟中找到的、刻有江婉儿留言的金属板原件。
“都在这儿了。”奎木长老看着推车上的东西，声音有些沙哑，“婉儿夫人留下的，墨瞳首领留下的，我们这些年攒下的，还有……用血换来的。”
“放进去吧。”曜轻声说，“按照之前规划好的区域分类存放。原件保存在物理隔离柜，数字备份接入核心数据库。访问权限……设定为七级，目前只有我们在场的五人有完整权限。后续根据贡献和需要，由我们五人共同审议，逐步开放部分权限。”
众人开始默默工作。将一份份承载着沉重记忆和智慧的资料，小心地放入对应的储存装置。过程安静得只有轻微的机械运转声和脚步声。
老祭司负责整理江婉儿的物品。他的动作格外轻柔，布满皱纹的手指抚过那些泛黄的兽皮纸，那些边缘已经磨损的布包，那些造型奇特的小工具，眼神充满了追忆。
当他整理到一个小巧的、用某种柔韧藤条编织而成的扁平方盒时，手指忽然顿住了。
方盒大约两掌长，一掌宽，一指厚。编织工艺精细，但表面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朴素无华。老祭司记得这个盒子，是江婉儿生前时常带在身边的东西，但她从未当众打开过，只说是“一些个人的零碎记录”。
战后清理江婉儿的旧居时，这个盒子和其他遗物一起被找到，一直由老祭司保管。因为看起来不像重要资料，之前几次整理时都只是简单登记，没有深究。
但此刻，在这个肃穆的“传承之厅”里，当老祭司再次拿起这个盒子时，他忽然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能量波动。
非常非常弱，弱到几乎会被忽略。但那波动，和他胸前佩戴的、象征祭司身份的、经过江婉儿祝福过的徽章，有着某种同源的、温暖的频率。
他心中一动，仔细检查盒子。编织的藤条紧密结实，没有任何明显的开口或锁扣。他尝试用徽章靠近盒子。
就在徽章贴近盒子中央的瞬间——
盒子表面，那些看似杂乱的藤条纹理，忽然亮起了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光线像水银一样在纹理间流动，勾勒出一个复杂的、立体的能量回路图案。图案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发光的点。
那是一个……能量锁。
只有特定频率、特定性质的能量（比如江婉儿本人的，或者被她特别祝福过的物品），才能激活并打开。
老祭司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将徽章紧紧地贴在那个光点上。
盒子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什么精密的小机关被解开了。
然后，盒子的一面，像最精巧的抽屉一样，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透出纸张和墨水的陈旧气味，还有一丝……更浓郁的、属于江婉儿灵能印记的温暖气息。
“曜……”老祭司的声音有些发颤，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曜快步走过来，看到打开的盒子，和里面露出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厚厚的、用特殊防水防虫材料装订的笔记本，瞳孔微微一缩。
笔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没有任何标题，只在右下角用江婉儿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个简单的编号：I、II、III……一直到xII，十二本。
“这是……”灵叶也凑了过来。
老祭司小心翼翼地将第一本取出来。笔记本的纸张并非兽世常见的兽皮或粗糙草纸，而是一种更细腻、更坚韧的材质，像是江婉儿用特殊方法自己制作的。翻开扉页，上面同样只有一行字：
“留给未来的思考与疑问——江婉儿，于狮心城奠基第二年。”
“是母亲更私人的笔记？”曜猜测，但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如果是普通日记或随笔，何须用上如此精巧的能量锁？而且编号如此系统，足有十二本之多。
他示意老祭司继续。
老祭司轻轻翻开第二页。上面的内容不再是日常记录，而是一些……极其复杂的图表、公式、以及密密麻麻的注解。
图表有星图，但不是兽世常见的星空，而是标注着许多陌生坐标和符号的、更广阔的宇宙星图。
公式涉及能量转化、空间结构、生命进化、甚至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关于“意识”与“物质”关系的推演。
注解用的是江婉儿的母语文字（曜和月汐后来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会了阅读），夹杂着一些她自己创造的符号和简写。
“这是……研究笔记。”雷焰只看了一眼那些公式，眼睛就亮了起来，“非常深奥的研究！看这里，这个能量衰减模型……还有这个空间曲率计算公式……这比我们现在掌握的、甚至比智械提供的一些基础理论，都要……超前！”
随着老祭司一页页往后翻，笔记的内容越来越令人心惊。
第三本，标题是“关于‘小世界’的观察与假设”。里面详细记录了江婉儿最初发现并培育小芽的过程，但更深入。她提出了许多猜想：小世界是否是一个独立的“位面胚芽”？它的成长除了依赖外部能量输入，是否也有自身的“演化法则”？其内部的时间流速差异，是固有属性，还是可以调节的？
第四本，“灵泉的本质与灵能文明猜想”。江婉儿结合自己的穿越经历和兽世灵泉的发现，推测宇宙中可能存在不止一种“灵能”——一种倾向于秩序、生命、和谐的高维度能量。她认为兽世的灵泉是这种能量的天然凝聚点，而小芽则是她用自己的灵能“催化”和“引导”出的一个特例。她甚至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假设：是否整个宇宙，存在一个基于“灵能”的、与常规物理法则并行的“生态”或“意识网络”？
第五本、第六本……内容更加天马行空，涉及不同文明的接触模式、技术爆炸的伦理风险、战争与和平的哲学思辨。
直到翻到第十本。
这一本的扉页上，只有一句用加粗字体写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警惕‘收割者’——宇宙的熵增执行者？文明的终极天敌？**”
“收割者……”曜低声重复，这个词让他瞬间联想到了“吞噬者”。
接下来的内容，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这一本笔记里，江婉儿记录了她根据兽世古代传说、零星的宇宙观测（通过小芽）、以及她自己穿越前的知识碎片，进行的某种……“预言式”推演。
她描述了一种可能存在的、游荡在宇宙中的、以“收割”成熟文明成果（包括但不限于技术、能源、生物基因、甚至文明集体意识）为生存和进化方式的恐怖存在。她称之为“收割者”或“清道夫”。笔记中详细列举了“收割者”可能的特征：跨星系机动能力、生物与机械的融合形态、对秩序能量的厌恶与利用、播种“探针”（如瘟疫、精神干扰）进行前期侦察和削弱、以及最终发动“收割潮”时表现出的绝对数量优势和毁灭性效率。
许多描述，与他们遭遇的吞噬者，高度吻合。
“母亲……她早就知道？”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早就预见到了会有这样的敌人？”
“不完全是知道。”雷焰指着笔记中的一段，“你看这里，她写道：‘这只是一种基于现有数据和逻辑推演出的‘可能性’之一，概率未知，但危害性极大。或许我多虑了，但若未来真有类似危机降临，希望看到这些记录的后人，能有所准备。’”
她不是预言家，她是……一个基于有限信息、进行最坏情况准备的智者。
笔记继续往后翻，在关于“收割者”的描述之后，江婉儿开始尝试构想对抗的策略。
策略分为几条线：
第一条线，技术对抗。发展基于灵能的防御和武器系统（这与“星火”计划不谋而合），利用秩序能量克制混乱。但她特别警告：单纯的技术对抗可能陷入军备竞赛的泥潭，且容易被“收割者”适应和反制。
第二条线，文明联合。她强调，单一文明面对这种宇宙级威胁极为脆弱，必须尽可能联合其他智慧文明，建立信息共享和互助机制。她甚至草拟了一些“文明接触基础准则”和“危机联合应对框架”的雏形。
第三条线，也是她着墨最多、思考最深的一条：**“根系防御”与“火种保存”。**
“根系防御”指的是，一个文明必须拥有不止一个“家园”。不能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她详细阐述了建立“星际殖民地”、“太空城邦”，甚至“人工位面”（像小世界那样的）作为文明备份和战略纵深的重要性。
而“火种保存”，则更加……深远。
“当毁灭不可避免时，”江婉儿在笔记中写道，“一个文明最珍贵的，不是它积累了多少财富，掌握了多少技术，而是它的‘核心记忆’和‘文明基因’——那些定义‘我们是谁’的故事、艺术、伦理、对美的追求、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以及面对逆境时不屈的精神。”
“因此，必须提前准备‘文明火种库’。将最核心的知识、最动人的故事、最基本的价值准则，用最稳定、最隐蔽的方式保存下来，藏在‘收割者’难以触及或忽略的地方。可以是深空中的漂流信标，可以是行星地核深处的存储器，也可以是……依附于‘自然灵性’的、代代相传的‘活态记忆’。”
“活态记忆？”灵叶轻声读出这个词，心中一动，想起了观察室里那片有灵的苔藓。
“或许，”江婉儿在笔记末尾推测，“灵能，这种倾向于秩序和生命的力量，除了用来战斗和治疗，其更深层的意义，在于它是‘记忆’和‘意识’的良好载体。一个高度凝聚的灵能场，或许能自然地记录周围环境的‘信息印记’，甚至孕育出懵懂的‘灵体’，这些灵体本身，就可以作为文明火种的‘守护者’和‘讲述者’。”
笔记到这里，第十二本，戛然而止。
最后几页是空白的，像是一个没有写完的思考。
大厅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跨越了时空、来自母亲（或祖母、或文明先驱）的深邃洞察和沉重嘱托所震撼。
她预见到了威胁的轮廓。
她指明了对抗的方向。
她甚至……暗示了“灵”与“火种”结合的可能性。
而他们，直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流尽了鲜血，才开始懵懂地摸索这些道路。
“所以，‘铁网’是技术对抗和有限防御。”雷焰喃喃道，“‘萌芽’（他们对灵性生态研究的内部代号）是……‘根系’和‘火种’的探索？”
“还有文明联合。”曜的声音低沉，“我们与智械联盟的接触，是第一步。但远远不够。母亲说的是‘尽可能联合其他智慧文明’。宇宙中，除了智械，除了吞噬者，除了我们，肯定还有别的存在。”
“还有这个，”老祭司指着笔记中关于“活态记忆”和“灵体守护者”的部分，手有些颤抖，“小芽……婉儿创造小芽，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辅助，她可能……早就希望小芽能成为一个‘火种守护者’的雏形。而现在，小芽沉寂，小世界里却开始自然孕育灵体……这难道是婉儿留下的……后手？或者是小芽在无意识中，遵循着婉儿的‘设计’，在进行的……自我复制和扩散？”
这个猜想让所有人脊背发凉，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希望。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月汐的牺牲，小芽的沉寂，或许……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传承和播种？
“把这些笔记，”曜最终下令，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全部进行最高优先级的数字化和多重备份。原件存入‘传承之厅’最核心的物理保险库。数字副本，除了接入核心数据库，还要……”他顿了顿，“还要尝试用我们现有的、最纯净的灵泉能量，进行‘赋能’和‘刻印’。”
“刻印？”灵叶不解。
“就像母亲用能量锁保护这个盒子一样。”曜看向那些深蓝色的笔记本，“我们要用灵泉能量，在这些笔记的信息载体上，留下更深的‘印记’。让它们不仅仅是一堆数据和文字，而是……带有我们文明气息和灵能波动的‘活的信息体’。或许，在未来某一天，当别的文明，或者我们自己散落在宇宙各处的后代，发现它们时，不仅能‘读’到内容，还能‘感受’到留下这些信息的人，他们的温度，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决心。”
这是一个近乎诗意的想法。但在此刻，却显得无比庄重和必要。
“另外，”曜补充道，目光扫过众人，“从今天起，‘传承之厅’的保密等级提到‘不朽’级。在场各位，包括我，未经五人团共同授权，不得单独调阅婉儿夫人这些核心研究笔记。它们的意义……太大了。”
太大，也太危险。如果吞噬者知道兽世文明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有人如此深刻地洞察了它们的本质，并开始构想对抗策略，那么兽世面临的，将不止是掠夺，可能是更加不遗余力的、斩草除根式的毁灭。
必须保护好这些来自过去的智慧。
因为它们，是指向未来的、最珍贵的路标。
众人肃然领命。
工作继续，但气氛已经完全改变。每一次将资料放入储存装置的动作，都仿佛在进行一次神圣的交接。那些尘封的笔记，不再仅仅是纸和墨，而是变成了沉甸甸的、跨越了生死的嘱托和希望。
当最后一份资料归位，合金大门缓缓合拢，将“传承之厅”与外界彻底隔绝时，曜站在门外，久久没有离开。
他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金属，看到那些静静躺在保险库中的深蓝色笔记本，看到母亲在灯下奋笔疾书的侧影，看到她蹙眉深思的表情，看到她望向星空时，眼中那份混合了忧虑与坚定的光芒。
“母亲，”他在心中无声地说，“我们收到了。你的笔记，你的思考，你的警告……我们都收到了。”
“路，很难。我们失去了很多，包括月汐。”
“但你说得对，不能只想着对抗，还要想着保存，想着延续，想着……把‘我们是谁’这件事，传递下去。”
“我们会继续走下去。用你留下的智慧，用父亲留下的勇气，用所有牺牲者留下的血与火，用……这片土地上刚刚萌发出的、脆弱但顽强的‘灵’。”
“我们会织好铁网，守护家园。”
“也会呵护萌芽，播种未来。”
“直到……黑夜过去，或者，我们成为照亮后来者的……星光。”
他转过身，走向灯火通明、依旧忙碌的地下通道。
背影挺直，脚步沉稳。
肩上，是来自过去与未来的，双重重量。
心中，是看清了道路后的，更加坚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