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第三天,狮心城的天空是灰色的。
不是乌云,也不是硝烟。战斗发生在外太空和黑石峡谷,这里的建筑大体完好。但那种沉重的、几乎要压垮呼吸的灰色,来自每一张沉默的脸,来自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来自街道上随处可见的、运送伤员和物资的车辆发出的低沉嗡鸣。
联合学院中央广场上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已经扩展到了半个广场。白色的帐篷连成一片,像一片哀伤的森林。帐篷间,穿着染血白袍的祭司和医者步履匆匆,神色疲惫。压抑的呻吟、偶尔爆发的痛哭、以及那些因为严重感染而被隔离帐幕遮蔽下的、非人的嘶吼,构成了广场上永不间断的背景音。
曜从一顶帐篷里走出来,脚步有些踉跄。他刚刚看望了星海号的幸存者——那艘曾经载着灵叶和第一批探索队前往仙女座、如今却只剩下半截残骸、拖着浓烟坠落在黑石峡谷边缘的勇敢战舰。舰长牺牲了,三分之一船员阵亡,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灵叶医官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失去了左臂,此刻还在昏迷中。
曜的身上还穿着三天前的战斗服,上面沾满了灰尘、汗渍和不知是谁的血迹。他没有时间去换。这三天,他睡了不到六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各个伤员安置点、指挥中心、废墟清理现场之间奔波。
“曜首领。”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
是熊族长老奎木。老人看起来更老了,背驼得厉害,脸上新添了几道被飞溅碎石划出的血痂。他手里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棍,走路一瘸一拐——他的右腿在组织地面防御时被倒塌的建筑砸伤了,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
“奎木叔,你怎么起来了?伤还没好。”曜快步走过去扶住他。
“躺不住。”奎木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的人太多了,曜。光是熊族,昨天一天就送回来……两百三十七具遗体。还有更多的,连遗体都找不到……”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涌上来的泪意逼回去:“我不是来哭的。我是来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过去三天,曜已经被问了无数遍。从各族长老到普通战士,从联合学院的学者到街边的摊贩。每个人都在问:怎么办?
第一次接触战,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座轨道防御平台被毁,星海号等五艘主力战舰沉没或重创,超过二十艘小型护卫舰战损,地面部队伤亡超过三千,平民伤亡和感染人数还在统计,预计不会低于五千。而战果呢?击毁一艘母舰,重创一艘,逼退其余两艘。
一场惨胜。或者说,一场用巨大牺牲换来的、暂时的喘息。
“去议事厅。”曜扶着奎木,声音低沉但清晰,“所有能走动的长老、将领、部门负责人,半个时辰后开会。我们……该做决定了。”
---
半个时辰后,狮心城议事厅。
这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天空更加凝重。巨大的石质圆桌旁坐满了人,但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偶尔的咳嗽声,以及压抑的、指甲敲击桌面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血腥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曜坐在主位。他没有换衣服,脸上的污渍和疲惫毫无掩饰。他需要让所有人看到,他们的领袖和他们一样,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身上还带着血和火的味道。
“人都到齐了。”曜开口,声音沙哑,但异常平稳,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过去三天,我们埋葬了战友,救治了伤员,统计了损失。数字大家都知道了,我不想再重复。重复一次,就是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口再捅一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圆桌旁的每一张脸。鹰族长老的羽翼无力地垂在身后,上面沾着洗不掉的黑灰。狐族长老的手指因为连续施法治伤而微微颤抖。水族和林鹿族的代表眼圈通红,显然刚刚哭过。
“但今天,我们不谈损失,不谈悲伤。”曜继续说,“今天我们只谈一件事:活着的人,怎么活下去。兽世联邦,怎么继续存在下去。”
他按下一个按钮。圆桌中央升起一幅全息星图,标记着吞噬者舰队出现、交战、以及最后撤退的轨迹。轨迹的尽头,停留在距离兽世约一百万公里的深空,那里有一个闪烁的红点——那是观测站确认的、两艘完好母舰和若干残余单位的临时集结位置。
“它们没有走远。”曜指着那个红点,“它们在休整,在观察,在等待。等待什么?等待我们露出破绽,等待我们被伤亡和恐惧压垮,等待下一波攻击的最佳时机。”
“我们有多少时间?”鹰族长老问,声音干涩。
“不知道。”曜诚实地说,“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周,也许……明天。吞噬者的行为模式没有固定逻辑,它们只遵循‘掠夺’和‘进化’的本能。现在它们知道我们有反抗能力,知道我们有它们想要的东西(灵泉),它们要么放弃——但根据观察者7号的情报,吞噬者几乎从不放弃已标记的高价值目标——要么,就会以更强的力量、更狠毒的方式卷土重来。”
圆桌旁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所以,我们没有选择。”曜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等待就是死亡,退缩就是灭亡。我们唯一的路,就是战斗。不是被动的防御,是主动的、全面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备战和反击。”
“可是我们的力量……”熊族的一位将领痛苦地说,“轨道平台只剩两座,舰队损失过半,战士伤亡惨重,连月汐祭司都……”
“月汐还活着。”曜打断他,声音不容置疑,“她在昏迷,但小芽在保护她。灵泉共鸣塔毁了,但灵泉矿脉还在。我们的工厂大部分完好,我们的技术还在,我们的人……也还在。”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各作战单位剩余力量统计、各生产工坊产能评估、各研究项目进度、各族可动员后备力量预估……
“看这些数字。”曜说,“我们的力量确实被削弱了,但没有被摧毁。我们还有两座轨道平台,还有星门号等十几艘能战斗的船,还有数万能拿起武器的战士,还有联合学院里那些最聪明的头脑,还有地下那些刚刚开始运转的、用智械技术改造的生产线。”
“更重要的是,”他提高声音,“我们知道了敌人是谁,知道了它们要什么,知道了它们的弱点——它们害怕灵泉能量,害怕秩序对混乱的净化。而我们,有灵泉,有愿意为守护家园而战、哪怕付出生命的决心。”
他环视众人:“所以,我提议:即刻起,兽世联邦进入‘全面战时体制’。这不是请求,是通知。因为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哪一族的利益,不是哪个项目的优先级,而是……生存。是整个文明,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阳升起的生存。”
“战时体制……具体内容是什么?”狐族长老问,眼神锐利起来。
曜调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草案。光幕上,条款一条条列出:
“一、军事优先。所有资源——能源、材料、人力、技术——优先供应防御体系建设、武器研发生产、军队扩充训练。民用项目除维持最基本生存所需外,全部暂停或缩减。”
“二、权力集中。成立‘战时最高统帅部’,由我担任总指挥,各族长老、军事将领、技术专家组成决策团。统帅部拥有在战时状态下的最高决策权和资源调配权。各地区、各部族必须无条件配合统帅部命令。”
“三、全民动员。取消所有非必要假期和活动。十八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所有健康公民,无论男女,无论来自哪个部族,都必须接受基础军事训练,并根据特长分配任务——战斗、生产、后勤、医疗、研究。”
“四、技术攻关。集中所有科研力量,成立‘紧急技术攻关小组’,目标明确:一,研发对吞噬者生物武器更有效的防御和净化手段;二,加快灵泉能量的武器化和实用化研究;三,修复并升级现有战舰和防御设施;四,探索一切可能提升战力的途径,包括但不限于与智械联盟的深度合作、对吞噬者残留技术的逆向工程。”
“五、内部管控。实行物资配给制,确保基本生存物资公平分配。严厉打击散布恐慌、动摇军心、破坏生产的行为。建立全覆盖的监控和通讯网络,确保命令上传下达通畅,及时应对突发情况。”
“六、外交与情报。保持与智械联盟的紧急联络通道,争取更多技术支持和情报共享。动用一切手段,加大对吞噬者舰队动向的监控。同时……尝试与北方那艘星舰——如果它还有任何残存的意识或程序——建立联系。”
条款很长,很严格,几乎剥夺了个人自由和部族自治的大部分空间。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平常时期。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同意的,举手。”曜说。
没有犹豫。
鹰族长老第一个举起手,羽翼微微展开,这是一个鹰族表示决心的姿态。熊族奎木长老用力将木棍顿在地上,举起粗糙的大手。狐族、水族、林鹿族……所有代表,一个接一个,举起了手。
全票通过。
“那么,战时体制,即刻生效。”曜收回手,声音变得更加沉重,“接下来,是具体的任务分配和行动计划。我们没有时间慢慢讨论,我需要你们立刻行动。”
他开始点名:
“奎木叔,你负责全民动员和物资调配。熊族的组织力和执行力最强,我需要你在三天内,拿出详细的动员方案和物资分配计划。各族必须全力配合,若有阻挠,按战时法令处置。”
“鹰族长老,你负责情报监控和空中防御体系的修复扩建。鹰族的眼睛和翅膀,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预警和机动力量。”
“狐族长老,你负责内部秩序维护和医疗后勤。伤员救治不能停,社会秩序不能乱。同时,组织所有祭司和心灵感应者,尝试建立针对吞噬者精神干扰的防御网络。”
“水族、林鹿族代表,你们负责环境监控和特殊资源采集。灵泉矿脉的监测和保护是重中之重,同时,搜寻一切可能对战争有用的自然资源和古代遗迹线索。”
“雷焰、岩盾——”曜看向坐在侧席的技术和军事负责人,“你们两人,直接对我负责。雷焰,你的技术攻关小组今天就要成立,我要你在七天内,拿出针对吞噬者生物武器的第二代净化方案,以及至少三种基于灵泉能量的武器原型设计图。岩盾,你整合所有剩余军事力量,重新编组训练。现有的防御体系漏洞在哪里,怎么补,新的战术战法怎么适应新的敌人,我要你在五天内给我答案。”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酷,不容置疑。每个人领到任务后,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重重地点头,然后立刻起身离开议事厅,开始行动。
效率,前所未有。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时间不是以天计,是以时辰计。
---
接下来的日子,兽世联邦彻底变了一个模样。
狮心城的大街上,再也看不到悠闲散步的行人,听不到孩童玩闹的笑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步伐整齐、神情肃穆的巡逻队;是一辆辆满载着矿石、金属锭、能量晶石的运输车轰隆驶过;是一群群刚刚放下农具或工具、换上统一制式训练服的各族青壮年,在教官的吼声中,进行着最基本的队列和体能训练。
联合学院停止了所有常规课程。教学楼和实验室变成了一个个专项攻关小组的驻地。能源实验室里,雷焰和他的团队彻夜不眠,分析着从战场回收的吞噬者生物残骸,试图找出其能量结构的弱点。材料工坊中,新的合金配方在不断试验,要求只有两个:更硬,更能抵抗生物腐蚀。医学部的帐篷扩大了十倍,灵叶在昏迷三天后终于醒来,失去左臂的她拒绝休息,挂着拐杖回到岗位,带领团队研究如何将生命之种的能量更高效地应用于战场急救和感染防治。
工厂区的炉火再也没有熄灭过。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生产。新的战舰零件、能量炮管、护甲板,像流水一样从生产线末端涌出,被立刻运往组装车间或前线维修点。
黑石峡谷边缘,那两座幸存的轨道防御平台正在紧急抢修和升级。新的、更厚重的装甲被焊接上去,更大口径的能量炮被吊装到位。平台周围,新的、小型的机动防御卫星像蜂群一样被发射升空,它们造价低廉,生存能力弱,但数量庞大,可以形成密集的拦截网。
更深处,在峡谷地下新开辟的掩体里,一个绝密项目正在启动。
项目代号:“根”。
核心人员只有三个:刚刚苏醒、脸色依然苍白如纸的月汐;意识体有些萎靡、但依然坚定的小芽;以及被紧急从智械联盟召回、带来更多技术资料的观察者7号。
项目的目标简单而疯狂:不再满足于被动地利用灵泉能量防御或治疗,而是要主动地、系统性地研究和开发灵泉的“攻击性”应用。
“灵泉的本质是‘秩序’和‘生命’。”观察者7号在简陋的地下实验室里,用机械音分析着,“吞噬者的力量本质是‘混乱’和‘掠夺’。两者在根本层面上对立。你们的灵能净化脉冲有效,证明了这一点。但目前的运用方式太原始,效率太低。”
它调出一组复杂的能量模型:“根据我的计算,如果将灵泉能量进行极致的压缩和定向激发,可以产生一种‘秩序奇点’效应。简单说,就是在一瞬间,用纯粹的秩序,去‘覆盖’和‘抹除’小范围内的混乱。对吞噬者那种高度依赖混乱生物能量结构的存在,这将是毁灭性的。”
“但压缩和激发需要巨大的能量,以及……一个足够坚韧的‘载体’。”月汐靠在椅子上,声音虚弱但思路清晰,“上次超载灵泉共鸣塔,几乎毁了我。我们需要更安全、更可控的方式。”
“载体可以是我。”小芽的意识在空气中浮现,凝聚成一个微小的、翠绿色的光团,“我的意识体本身就是灵泉能量和高维意识的结合,可以承受更高的能量负荷。而且,我可以与月汐的意识深度同步,由她来引导攻击的方向和目标。”
“风险呢?”月汐问。
“如果能量过载,我的意识体可能会被撕裂,甚至……消散。”小芽的声音很平静,“但婉儿创造我,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保护她的孩子,保护这个世界吗?这是我的使命,月汐。”
月汐看着那团温暖的光,眼睛湿润了。她想起母亲,想起父亲,想起那些在星空中燃烧的战友。
“不,”她轻轻摇头,“你不是武器,小芽。你是母亲留下的希望,是我们文明的一部分。我们要找的,是一种我们都能活下去的方法。”
她转向观察者7号:“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用我们的灵泉去直接攻击,而是用我们的灵泉,去‘干扰’甚至‘引导’吞噬者内部的能量?让它们自己攻击自己?”
这个想法让机械体表面的能量纹路快速闪烁了几下。
“理论上……存在可能。”它说,“吞噬者的生物能量结构高度不稳定,依赖内部的‘混沌平衡’。如果能精确地注入一小股高度有序的灵能,打破这种平衡,就可能引发链式反应,导致目标从内部自毁。这就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水,引发的不是水的蒸发,而是油的爆沸。”
“需要多精确?”月汐问。
“原子级。”观察者7号说,“需要对目标能量结构的实时扫描、解析、建模,并在微秒级时间内完成能量注入点的计算和定位。以兽世联邦目前的技术水平……不可能。”
“但如果加上小芽的感知,加智智械的算力,加上我的引导呢?”月汐追问。
机械体沉默了更长时间。
“成功率预估:0.3%至1.7%。失败后果:能量反噬,引导者(你)和小芽的意识可能被混沌能量污染或摧毁。”
百分之一左右的成功率。
赌吗?
月汐没有立刻回答。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地下深处、那条正在缓慢恢复的灵泉矿脉的脉动。微弱,但坚定。像这个饱经创伤的文明,依然在努力跳动的心脏。
“我们试试。”她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小芽温暖的光,“从最低能量级别开始,用最安全的模拟环境。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一百次。我们没有退路了,小芽,观察者7号。要么我们找到活下去的方法,要么……”
她没有说完。
但所有人都明白。
要么找到方法,要么,在下一波攻击到来时,和这个他们深爱的世界一起,被黑暗吞噬。
地下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声。
以及,一个文明在绝境中,依然不肯放弃的、微弱而坚定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