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站在桥墩深处，湿冷的空气裹着铁锈与腐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手电筒的光束像一把利刃，切开黑暗，落在那口半埋在泥中的青铜棺上。棺盖早已被撬开一道缝隙，露出内里一尊铜炉——炉身布满绿斑，却依旧透出沉甸甸的压迫感。蜡膜未损，表面凝着一层薄薄水珠，映得“乾隆通宝”四字幽幽泛光，仿佛刚从三百年前的香火中取出。
他屏住呼吸，指尖悬停在半空，距那古钱仅寸许。他知道这东西不能碰。不是怕脏，不是怕毒，而是怕动静——怕一丝震动都会惊醒某种沉睡的机制。他曾见过类似的阵眼：一根发丝牵动千钧，一旦扰动，便是山崩地裂。
他缓缓收回手，从战术背包取出证物袋，动作轻得如同给婴儿盖被。将蜡膜小心剥离、封存，再拉紧拉链，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转身时，靴底碾过青苔覆盖的碎石，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黑水自墙角渗出，如活物般蠕动，迅速漫过足迹，吞噬痕迹，也吞噬时间。
通道尽头，风声骤起，带着呜咽般的回响。他没回头。他知道有些东西一直在看。
回到车上，引擎轰鸣一声撕破雨夜的寂静。雨势未减，反而更急，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噼啪作响，像是无数指甲在敲打金属。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来回摆动，划出两道短暂清明的弧线，又立刻被新的雨水吞没。他掏出手机，信号满格，屏幕角落那个红色小点却始终闪烁不止——王灵官留给他的定位标记，标记着高维通道已开启，阴阳交界的门缝正在缓缓拉开。
他点开导航，输入“城隍庙”，地址自动跳转为老城区东街七号。路线生成，地图上一条蓝线蜿蜒而出，起点是跨江大桥b7桥墩，终点是一座藏匿于巷陌深处的旧庙。路径不长，却横穿整座城市的命脉。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庙门前。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倒映着天边偶尔闪过的雷光。两尊石狮子蹲踞两侧，鬃毛卷曲如火焰凝固，眼窝深陷，瞳孔竟是用黑曜石镶嵌而成。当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其中一只狮子的眼珠微微转动，视线精准锁定了他。
他知道它们看得见活人，也看得见鬼。
木门沉重，推开时发出滞涩的吱呀声，仿佛多年无人来访。殿内无灯，唯有香炉中插着三支电子香，蓝光忽明忽灭，模拟着香火升腾的模样。现代科技与古老信仰在这里诡异共存。正中央案台上放着一台投影仪，连接着一台外壳泛黄的老式台式电脑，机箱散热扇嗡嗡低鸣，像是某种垂死生物的心跳。
“你来了。”声音从背后响起，沙哑而低沉，不似人类发声的方式，更像是从地底传来。
秦明没有回头。他早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只是此前不愿现身。这种存在，讲究“时机”。时机不到，哪怕你喊破喉咙也不会露面；时机一至，哪怕你不请自来，他也必会迎候。
他解开背包拉链，取出密封袋，将那块怀表残片轻轻放在案台上。金属碎片边缘参差，断裂处残留着暗红色结晶，像是干涸的血泪。表盘背面刻着四个小字：“财神驾到”。
“我要查两件事。”他说，声音平稳，却压着雷霆，“第一，这块怀表是谁做的？为什么刻着‘财神驾到’？第二，桥墩下的黑水，成分检测显示与三百年前‘血锈香灰’完全一致——那种只存在于皇室秘祭中的焚化残渣。它从哪儿来？谁允许它重现人间？”
脚步声响起，缓慢而庄重。城隍爷走到案台前，一身玄色长袍无风自动，袖口绣着金线云纹，腰间挂着一枚玉牌，正面刻“正直”，背面雕“监察”。他戴上白手套，拿起密封袋，对着灯光细看良久。
“案件尚未归档。”他终于开口，“按阴司律令，涉及高维干涉的卷宗必须加密封存，非经酆都特批，不得调阅。”
“规矩？”秦明冷笑，眼神锋利如刀，“桥墩里的棺材已经打开，仪式进入第七轮。你们的地脉在流血，阴气外泄，普通人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溺亡于黑水中；流浪狗集体失踪，监控拍到最后画面都是它们仰头望天，然后突然跪下，像是在朝拜什么。这些都不是小事。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
城隍爷抬眼看他，目光深不见底。“你知道第七次轮转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秦明声音低沉，“七为极数，七轮圆满，则‘逆祀之门’开启。届时，死者可返阳，阳寿可买卖，因果可篡改——那是对天地秩序的彻底颠覆。而这一次，他们要用一个女人的执念，点燃最后的引信。”
城隍爷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秦明继续道：“女白领陈婉清，三十二岁，生前任职金融公司财务主管。她前世死在哪里？就在财神庙主殿石阶下，被人活埋。对不对？”
话音落下，殿内温度骤降。电子香的蓝光猛地一闪，随即熄灭。投影仪镜头嗡地启动，自动对焦。
城隍爷走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屏幕上跳出一个界面——生死簿。黑色背景上浮现出金色文字，页面跳转至一条加密记录，标题赫然写着：“壬午年财神庙火案”，旁边标注“待定”。
“这不是你能看的。”他说。
秦明仍不动。他抬起右手，摘下耳垂上的银钉。那枚钉子看似普通，实则内嵌一道裂痕，此刻竟有金光自裂缝中缓缓渗出，如液态阳光流淌。他将银钉置于投影仪镜头前，光芒直射屏幕。
刹那间，加密条目剧烈闪烁，密码框自动清空，页面解锁。
城隍爷盯着那枚银钉，脸色微变。“这是灵官符印的力量……你竟敢用这个。”
“我不是来求你批准的。”秦明上前一步，声音冷峻，“我是来问真相的。如果你不说，我就自己查。到时候牵连更多无辜，别怪我没提醒你。”
城隍爷闭上眼，良久，长叹一口气。那叹息仿佛承载了百年的重量，压得殿梁都为之轻震。他重新坐下，调出一张古地图。画面叠加在现代城市卫星图上，位置严丝合缝——百年前的财神庙遗址，正位于如今跨江大桥b7桥墩下方。
“当年拆迁，挖出十二具童尸。”他徐徐道来，语气沉重，“全是女孩，年龄最小的不过六岁。工人们发现主殿地下有密室，里面堆满祭祀用品：青铜铃铛、人骨笛、未烧尽的符纸，还有大量写满咒语的黄绢。负责人怕惹麻烦，下令混凝土封死，继续施工。但他们不知道，那地方本就是镇压阵眼。破了阵，地脉就断了。”
“所以阴气失衡，亡魂滞留？”秦明问。
“不止。”城隍爷点头，“那些孩子怨气太重，死后不肯走。有人趁机利用她们的执念，在暗中建了‘暗桩’。每一次仪式启动，都要借用她们的怨力。而怀表，就是引子——它能唤醒记忆碎片，引导执念归位。”
“谁在操控？”
“财神团。”城隍爷吐出这三个字时，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们以香火为饵，收集孤魂记忆，炼制冥币。每一张冥币都浸染着一段不甘的过往，能在特定时辰激活阴脉节点。你看到的黑水，就是怨气凝成的媒介，是通往‘彼岸’的河床。”
秦明盯着地图，眉头紧锁。“那女白领呢？她为什么会被选中？”
城隍爷调出另一份档案，画面切换为一张泛黄的照片：一群穿红袄的小女孩站在财神庙前合影，笑容天真。其中一个躲在神像后方，只露出半张脸，眼神惊恐。
“她是当年唯一幸存的孩子。”他说，“火灾那天，她躲在神龛背面，亲眼看着其他十一个同伴被推进火堆。她活了下来，但一辈子都在梦里重复那一夜。她的怨念从未散去，反而随着岁月沉淀，愈发浓烈。这一次，他们把她当成钥匙，用来打开最后的门——‘轮回逆改’之门。”
秦明拳头攥紧，指节发白。“你们早就知道这些，为什么不拦？”
“半个月前，酆都下达禁令。”城隍爷摇头，“凡涉及财神团的案件，一律暂停审理。所有相关记录加密，不得对外透露。我若擅自行动，会被革职，甚至打入轮回井。”
“所以你就装不知道？”
“我不止一次上报，都被驳回。”城隍爷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你以为我想看着事态恶化？可上面有人保他们。五路财神在天庭有靠山，动他们等于挑战整个体系。香火权柄，牵一发而动全身。”
秦明盯着他。“那你现在为什么愿意说？”
城隍爷沉默片刻，起身走向角落。他关掉四周墙壁上的微型结界装置——那是监听用的阴眼，专为监视神职人员是否越界。确认无人监听后，才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纸面焦黑残缺，边缘像是被大火烧过一半，但仍能看出精细绘制的方位图。
“这是当年埋人点的精确坐标。”他将地图推过来，“也是他们重启仪式的最后一环。地点不在桥墩，而在城东废弃数据中心地下三层。那里曾是军方保密设施，后来荒废。他们改造成临时祭坛，等的就是第七轮完成——今晚子时，就是终章。”
秦明接过地图。纸面粗糙，带着岁月的裂痕。朱砂画了十二个红点，围成圆环，其中一个标着“主祭位”，位置正好对应当年活埋之地。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问。
城隍爷低头整理袖口，动作缓慢。“因为我欠一个死者。”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入骨，“二十年前，有个女人来找我，说她女儿被人配了阴婚。她哭着求我查，我说超出权限，拒绝了。后来她跳楼自杀了。尸体落地时，手里还攥着女儿的照片。从那以后，我告诉自己，如果再有机会，哪怕冒风险，我也要拉一把。”
他站起身，走到香炉前，拔掉电子香的电源。蓝光彻底熄灭，殿内陷入昏暗。
“我保不了你。”他说，“一旦你进去，就等于宣战。他们会全力反扑，调动一切资源抹杀你。但我希望……这世道，总得有人走夜路。”
秦明把地图折好，放进贴身口袋。他转身走向出口，步伐坚定。
“秦明。”城隍爷在背后叫住他。
他停下。
“别相信任何自称来帮忙的神。”城隍爷的声音低沉，“最近有很多异常调动，有些名字根本不在编制里。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秦明回头，目光如炬。“包括你吗？”
城隍爷笑了，那笑容复杂难辨，似苦，似讽，又似释然。“你可以怀疑所有人。但记住一点——真正怕你查下去的，从来不是小角色。”
秦明没再说话。他推开门，走进雨里。雨水打在冲锋衣上，顺着帽檐滑落，模糊了视线，却洗不清心头的寒意。他回头看了一眼庙门，石狮子的眼睛已经不动了，仿佛从未转动过。
他快步走向车子，发动引擎。导航自动更新路线，终点跳转为城东数据中心。副驾驶座上的证物袋静静躺着，怀表残片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红光，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脏。
他踩下油门。
车灯划破雨幕，前方路面突然出现一道裂缝，漆黑如渊，宽约尺余，深不见底。轮胎碾过时发出沉闷响声，仿佛压碎了某种骨头。与此同时，车载收音机自行开启，传出一段扭曲的童谣：
“财神驾到喜盈门，
金银满库不开恩。
十二红袄跳火坑，
一人不死不算真……”
秦明猛地拧动方向盘，车身剧烈晃动。童谣戛然而止，电台恢复寂静。
他握紧方向盘，目光死死盯向前方。
夜更深了。
而这场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