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站在桥墩外，雨水顺着冲锋衣滑下，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沿着脊背刺入骨髓。风从江面卷来，裹着铁锈与腐土的气息，钻进他的领口。他刚听见那三声敲击——沉闷、规律、来自桥体深处，仿佛某种古老机械在苏醒前的试运转。心跳尚未平复，右手仍死死握着枪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黑水还在缓慢流动，颜色发暗，如凝固的沥青，在微弱的光线下泛起一层诡异油膜。水面不断冒出气泡，起初稀疏，渐渐密集，红得像是渗出血来，又似有生命般缓缓蠕动。
他没动。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身体像被钉在原地，每一寸肌肉都在对抗一种无形的牵引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水不能空手回去。
他咬住牙签，舌尖尝到一丝苦涩。这是习惯，也是镇定剂。三年前地铁案后，他就再没抽过烟，只靠这一根木签维持神经的清醒。他从战术背包里取出密封采样瓶，动作轻缓却坚决。蹲下身，用镊子夹住一块沾了黑水的碎石。那石头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手指刚碰到瓶口，右耳银钉猛地一烫，像是被烧红的针扎进耳骨，痛感直冲脑仁。
他知道这是预警。
高维坐标的感应机制正在启动，意味着周围存在非物理法则支配的能量场。但他没停手。样本必须带回去。哪怕代价是失聪、失神，甚至短暂的精神剥离——他都得拿到证据。
手机震动。
来电显示是法医赵芸。她的名字跳出来时，屏幕上的雨滴正巧划过“芸”字，像一道泪痕。
“你送来的液体样本有问题。”她的声音很稳，但语速比平时快，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实验室警报灯闪烁的节奏，“普通质谱仪刚接触就死机了，我们换了三台，全烧了主板。电路板直接碳化，像是遭遇强电磁脉冲。”
秦明盯着桥下的水，目光穿透那层翻涌的猩红泡沫。“换抗干扰设备。”
“已经进了屏蔽舱。”她顿了顿，呼吸略显急促，“但我们发现成分和你之前送来的表链碎屑一样——都是‘血锈混合香灰’，年份测定超过三百年。这不是现代物质。秦明，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不属于这个时代。”
秦明咬紧牙签，木刺扎进牙龈，带来一阵锐利的真实感。
地铁案的怀表碎片也含有这种成分，当时他以为只是偶然。一个死者腕间的老旧物件，或许曾埋于古墓，被人无意中拾得。但现在，两处现场都出现相同物质，时间又是同一个节点——凌晨三点零七分，分秒不差，不可能是巧合。
“确认匹配度？”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雨声吞没。
“百分之九十八点六。”赵芸说，“误差来自运输过程中的污染。结论是，这两批样本来源一致。而且……我们在黑水中检测到了微量生物活性蛋白，结构类似人类神经肽，但它不具备任何已知功能。它像是……在模仿记忆。”
电话挂断。
秦明收起手机，目光扫过b7仓库外围。监控拍到了黑影扛箱进入，法医证实了液体性质，线索终于指向一个方向：有人在用古老仪式搬运某种东西，而怀表是关键——不仅是信物，更是钥匙。
他不能只等结果。他得找更多证据。
工地垃圾堆在五十米外，靠近围挡缺口。昨晚清运过一次，剩下的是没来得及运走的残渣——水泥块、断裂钢筋、烧焦的木板，还有几截被火焰舔舐过的麻绳，上面残留着朱砂符文。他走过去，靴底踩碎一片玻璃，发出清脆的响。他蹲在泥坑边翻找，手套划过碎石与铁屑，指尖忽然触到一块金属。
冰凉，坚硬，边缘锋利。
他拨开灰土，是一片变形的铜壳，边缘卷曲，表面布满刮痕与腐蚀斑点。他心头一紧，立刻用镊子夹起，放进证物袋。动作熟练，可心跳却骤然加速——就像三年前在地铁隧道尽头，第一次见到那具女尸时的感觉。
清理后，他打开手电照着表面。型号与地铁女尸手腕上的怀表一致，外壳磨损痕迹也吻合。他小心撬开表盖，内部齿轮早已锈死，发条断裂。但就在内侧，刻着四个小篆字：
财神驾到。
笔画细若游丝，却透出一股邪异的庄重。秦明呼吸一顿。这不是普通铭文。宏远钟表厂生产的民用怀表从不刻这类字样。只有宗教用品才会用这种祈福式题款，且多见于民间祭祀法器。
他立刻调出手机照片对比。地铁案死者怀表残片上也有类似字体，只是位置不同。一个是“子时启门，午夜归魂”，一个是“财神驾到”。两者风格统一，出自同一批定制产品，极可能是同一匠人手工镌刻。
这意味着什么？
他回想起法医的话。血锈、香灰、三百年前的成分……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现代工地。除非，它们是从地底带出来的——不是挖掘所得，而是被“释放”的。
还有时间。两次事件都在凌晨三点零七分发生。这个时刻没有天文意义，也不是潮汐节点。但它接近子时尾声，民俗中称为“鬼交时”，传说阴阳交汇，门户可开。道士避之不及，术士却趋之若鹜。
怀表可能是触发装置。
他把两起案件的时间线并列在脑海中：
地铁末班车死亡：03:07:15
大桥棺材送达：03:07:15
分秒不差。
再加上“子时启门”的铭文，说明有人在利用特定时间点启动某种机制。一个针对活人灵魂，另一个用于唤醒封印之物。两者同步进行，目的相同——打破界限。
谁能做到？
他想到财神团。祭祀服饰纹样曾在监控中出现，主管看到标记后立刻紧张，甚至试图删除录像。现在怀表刻着“财神驾到”，直接点名。但这不是普通的宗教团体。他们能操控冥币系统，制造F6通道，还能让三百年前的物质重现人间。他们的目标不止钱财，而是规则本身——修改生死的边界，篡夺轮回的权柄。
秦明站起身，手里攥着怀表残片。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视线。但他没感觉。他已经确认两案有关联，幕后组织浮出水面，下一步必须查清他们在做什么。
他低头看右耳银钉。温度还在，但不再剧痛，像是持续燃烧后的余热。他知道这是连接高维坐标的信号源，也是通往地府的钥匙之一。三年前父亲失踪前，亲手为他戴上这枚银钉，只留下一句话：“当你听见三声钟响，别回头，往前走。”
他不能等上级批复。也不能靠警方程序。
他必须亲自下去。
他走回车边，打开后备箱。U盘还在，黑水样本也在。他把怀表残片放进专用容器，贴上标签。所有证据打包完毕。
然后他停下动作。
桥下的水还在冒泡，颜色更深了。原本只是泛红，现在几乎变成紫黑色。水流速度变慢，但每一滴落地都发出轻微“滋”声，像是腐蚀地面。他蹲下，用手电照向水面。倒影扭曲，映不出人脸，反而像一张不断抽搐的嘴。
他伸手探入水中。
指尖刚触到液面，皮肤立刻刺麻，青线再次浮现，这次从手腕直冲小臂，如同血管里爬满了细小的蛇。他迅速收回手，脱下外套一角擦拭。皮肤上留下一道淡紫色印记，几秒后才慢慢褪去。
这不是普通的污染。这是活性物质，能在人体留下印记，甚至植入信息。
他想起孟婆亭的旧事。亡魂喝汤前会被抹去记忆痕迹，而这种黑水却反其道而行——它在植入什么。记忆？指令？还是……身份？
谁被植入？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
他站直身体，看向桥墩深处。通风口黑洞洞的，棺材还在里面。他知道那里不止一口箱子，也不止一场仪式。这是一个系统工程，一场跨越百年的布局，如今终于进入最终阶段。
他掏出手机，拨通赵芸号码。
“帮我做一件事。”他说，“把血锈成分数据加密，传给技术组王工，让他逆向追踪最近三个月所有含香灰成分的冥币流通记录。”
“你要查源头？”
“我要知道是谁在发这些钱。”他顿了顿，“那些冥币不是用来烧的，是用来‘激活’的。每一张都被注入过信息，就像芯片。有人在用阴间货币，构建阳间的网络。”
电话挂断。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抬头看天。雨势未减，云层压得很低，仿佛整座城市都被罩进一口巨大的青铜鼎中。风从江面吹来，带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他走到车前，却没有上车。
他知道现在离开就是放弃节奏。证据刚成型，线索正在串联，一旦中断，对方就会销毁痕迹，重启仪式。他必须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
他靠在车门边，右手插进衣兜，握住怀表残片。冰冷的金属贴着手心，那四个字仿佛在发烫。
财神驾到。
不是祝福，是宣告。
有人在借财神之名行事，但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打开一道不该开的门——通往彼岸的单程门，进去的人不会回来，出来的……也不是人。
秦明盯着桥墩入口。他知道里面的东西还没醒来，但已经在动。棺材里的“货物”正在吸收黑水中的能量，等待下一个时间节点的到来。
他不能再等。
他拿出对讲机，按下频道键。
“陈岳，准备应急响应小组，两小时后我可能失联。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没消息，启动灰线协议，目标编号F6。”
对讲机那头沉默两秒。
“你要下去？”
秦明没回答。他关掉对讲机，塞回腰间。
然后他解下右耳银钉，放在掌心。银色金属表面有一道细微裂纹，正缓缓扩大，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出来。他知道这是代价。每一次使用坐标功能，都会损耗本源，损伤灵魂的锚点。父亲当年就是因为连续三次开启通道，最后整个人在监控画面中“溶解”，连尸体都没留下。
但他不在乎。
他把银钉重新戴上，深吸一口气。
脚步朝桥墩入口迈去。
手电光照进通道，地面湿滑，黑水仍在流动，沿着墙角汇成细流，流向深处。他一步步走向棺材，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裂缝上。离最近的一口还有五米时，他停下。
表盖上的字在他脑海闪现。
子时启门，午夜归魂。
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二分。
门已经开了五分钟。
他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左手按在棺盖边缘。
指尖触到的瞬间，整口棺材微微震颤，像是回应。内部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仿佛某个机关被触发。他屏住呼吸，用力推开棺盖。
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腐朽与甜腻，令人头晕目眩。棺内并非尸体，而是一尊小型铜炉，炉身雕刻着十二生肖，炉口封着一层暗红色蜡膜。蜡上压着一枚古钱，正面“乾隆通宝”，背面却是“冥通银行”。
秦明瞳孔一缩。
这不是陪葬品。
这是信标。
有人要把东西送进来，也要把东西送出去。
他缓缓后退，手电光扫过四周墙壁。潮湿的混凝土上，隐约浮现出一行血书般的文字：
第七次轮转已完成，只待主归。
他转身就走。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场远比想象更庞大的仪式之中。
而此刻，整座城市的地下管网，正悄然泛起同样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