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脚踩上救护车踏板,车门在身后自动合拢。车厢里很暗,只有顶灯闪着红光,像心跳一样一明一灭。我把陈砚轻轻放在地上,他的身体已经快看不见了,只剩头部和胸口还有一点实感。我摸了摸他的脸,冷得像冰。
车内没有司机,也没有医疗设备。七台密封的营养舱整齐排列在两侧,像是某种祭坛。每个舱里都漂浮着一个人——是我。
最小的那个才七岁,闭着眼,穿着白裙子,头发散在水里。再往中间走,十二岁、十六岁、二十岁……一直到最中央那具成年躯体,和我现在一模一样。她穿着深灰风衣,左耳三枚银环清晰可见,连嘴角那点习惯性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我拿出相机,对着中央舱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水面泛起波纹,她的睫毛动了一下。
相纸从机器里吐出来,是空白的。
相机突然震动,镜头自己转了过来,对准了我。我把它翻过来,电池盖已经松了,胶卷开始倒带。它要重新拍一次,这次是拍我被“接收”的过程。
我把它塞进衣服内袋,不再看它。
陈砚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我立刻蹲下去,把他的手攥在掌心。银链残片贴在他手腕上,正发出微弱的蓝光。我撕下风衣内衬,把链条绑紧,低声说:“你不是守卫者,你是陈砚。”
他没睁眼,但呼吸似乎稳了一点。
我抬头看向中央营养舱。里面的“我”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我,笑了。那种笑我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嘴在动,眼睛不动。她说:“你以为你在逃?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声音不是从舱里传出来的,而是从车厢顶部的广播系统里播放的,平稳得像机器读稿。
我没有回答。我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个营养舱前。七岁的那个还在睡。我伸手碰了碰玻璃,温度很低。她脖子上挂着一块学生证,上面写着“林念”,名字后面有个小小的玫瑰胎记标记。
那是我妹妹的位置。
可我没有妹妹。
我又走向另一个舱,二十八岁的我手里握着一张警官证。再下一个,二十五岁的我抱着一台老式相机,和我现在用的一模一样。每一个都是真实的片段,却又不属于我。
它们不是幻觉。
我回头再看中央舱。成年的“我”已经坐了起来,双手撑在舱壁上,黑发贴着脸颊。她嘴唇一张一合:
“你每拒绝一次,我们就多死一次。你逃得越久,我们腐烂得越深。”
我后退一步,撞到了陈砚的身体。他还躺着,胸口微微起伏。我蹲下来检查他的脉搏,跳得很慢,但还在。
我的左手忽然变得透明,能看见下面的血管。我握了握拳,皮肤又慢慢恢复颜色。这辆车在吞噬我们,不只是身体,还有存在本身。
我抓起相机,再次对准中央舱。闪光灯第三次亮起。
这一次,舱内的“我”皱了眉,抬手挡了一下。她的动作迟缓了一瞬,像是受到了干扰。
有效。
我立刻换上新胶卷,准备再试一次。可相机刚举起,所有营养舱同时震动起来。低频嗡鸣从地面传来,钻进骨头里。我头痛欲裂,眼前闪过手术台的画面——铁钳固定头颅,针管插入后脑,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七魂归一,母体重生。”
我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
红睡裙女孩们站在车外,围着救护车站成一圈。她们赤脚踩在地上,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眼睛全黑。最年长的那个抬头看向车窗,对我招了下手。
我没有动。
她们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站着,像在等待什么。
突然,引擎启动了。
方向盘自己转动,车灯全部熄灭,只有顶灯还在闪。车辆猛地向前冲出去,我摔倒在地,滚到车厢后部,紧紧抱住陈砚。他的头靠在我肩上,嘴唇微动,好像想说什么。
我没听清。
救护车穿过广场,速度越来越快。街道两旁的店铺飞速后退,招牌扭曲成乱码。远处出现一道黑河轮廓,桥边护栏已经断裂,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撞开过。
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我翻找口袋,把相机塞进陈砚怀里,压在他还有温度的胸口。我说:“如果我还记得你,就不是完全输了。”
他没反应。
车子冲上断桥,腾空而起。
我在空中回头看了一眼中央营养舱。里面的“我”已经站起来了,一只手贴在玻璃内侧,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做出欢迎的手势。她的嘴在动,我看清了她说的话:
欢迎回家。
救护车朝河面俯冲,距离水面只剩几米。我闭上眼,把陈砚抱得更紧。
耳边响起林晚的声音,温柔得像哄孩子睡觉。
“乖孩子,该回家进行最后一次融合了。”
车头撞破水面的瞬间,陈砚的手指突然收紧,抓住了我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