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主一行人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接下来的两天，小院并未迎来预想中门庭若市的景象，但一种缓慢而坚实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通过短视频平台找来的人不再是零星的一两个，而是几乎每天都有。有时是一对寻求独特旅行纪念品的情侣，有时是几个对传统文化充满好奇的大学生，有时甚至是像王博主那样小有影响力的本地探店达人。他们循着网络上的坐标，像朝圣者般找到这个隐秘的角落，带着惊叹而来，捧着陶器满意而归。
我逐渐适应了这种新的节奏。上午依然是雷打不动的干活时间，我继续跟着买买提大叔学习和泥、搬坯、做些力所能及的辅助工作。汗水流过脸颊，滴落在干燥的泥土上，迅速消失不见，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我的手掌开始磨出水泡，水泡破了，又长出薄薄的茧子，触摸陶土时，似乎能感受到更多细微的纹理和湿度变化。买买提大叔话不多，但会在我动作不得要领时，默默示范，或者用他粗糙的手掌纠正我的姿势。一种无言的默契，在汗水和泥土间建立起来。
下午，则成了我主要的“工作时间”。我更加系统地拍摄视频和照片。我不再满足于记录流程，开始尝试更有深度的内容。我请大叔一边干活，一边用维语讲述某个纹样的古老传说，或者某道工序里祖辈传下来的诀窍，然后我再配上字幕和简单的解说。我发现，当观众不仅看到“是什么”，更能理解“为什么”时，那种共鸣是截然不同的。一条关于“陶器底部为什么有个小孔”的科普小视频，竟然获得了比之前所有视频都多的讨论和转发。
我也开始认真经营那个名为“寻迹喀什-陆”的账号。回复评论和私信占用了我大量时间，但我乐此不疲。每一个真诚的询问，我都耐心解答；每一个提出的建议，我都认真思考。我甚至建立了一个简单的相册，将目前做好的、待售的陶器编号、拍照、标明尺寸和暂定价格（遵循我和大叔商定的“公道”原则），方便有意向的顾客查看。这一切，都是用我那部时好时坏、需要时刻接着充电宝的手机完成的。
物质生活依然清苦。五十块一晚的大通铺我依旧住着，但心态已截然不同。过去是麻木的忍受，现在则把它当作一个必要的、低成本的后方基地。每天傍晚，我会把当天卖陶器分到的钱（大叔坚持每次卖出都分我一部分，从最初的象征性到后来固定的三分之一，他说这是我应得的），仔细地藏好在铺位下。这笔钱，我计划着，首先要换一部好点的、拍照清晰的二手手机，这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然后，或许可以租一个更稳定、哪怕更小的地方，总不能一直赖在大叔的炕上。
日子仿佛沿着一条充满希望的轨道平稳滑行。直到那个下午，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这种忙碌而平静的表象。
那是一个阳光格外炽烈的午后，我正蹲在院子里，对着一个刚阴干的白坯，尝试着拍摄一段展示其细腻质感的特写镜头。一个身影突然挡住了我面前的光线。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逆着光，看到一个高挑挺拔的轮廓。来人是个年轻的维吾尔族姑娘，穿着简约的白色棉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与古城里常见的绚丽艾德莱斯绸衣裙风格迥异。她背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相机包，麦色的皮肤，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得像帕米尔高原的湖泊，但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毫不掩饰地闪烁着审视、甚至可以说是……敌意。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手里的手机，又扫过院子里堆放的陶器和半成品，最后落在我脸上，用流利但带着明显冷意的普通话开口，声音清脆，却像带着冰碴子：
“你就是那个在网上发视频的人？”
我愣了一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是我，请问你是？”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像连珠炮一样继续发问，语气咄咄逼人：“谁允许你在这里拍视频的？谁允许你把这些东西发到网上的？你经过买买提大叔的同意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可能打扰他的生活，甚至……消费我们的文化？”
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我有点发懵。尤其是最后那句“消费我们的文化”，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在了我内心深处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那丝疑虑上。几天前买买提大叔关于“陶器有魂”的那番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让我的脸瞬间有些发烫。
“我……”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我和大叔之间的默契，想说明我的初衷是帮助，但面对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我那些准备好的说辞突然显得苍白无力。
我们的动静惊动了屋里正在午休的买买提大叔。他走出来，看到站在院中的姑娘，昏昏欲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用维语叫了一个名字，听起来像是“阿娜尔古丽”。
原来她叫阿娜尔古丽（后来我知道，意思是“石榴花”）。
阿娜尔古丽看到大叔，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换上了亲昵又带着几分嗔怪的表情，快步上前挽住大叔的胳膊，用维语飞快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还不时地用眼神瞟我，显然是在向大叔“控诉”我的“罪行”。
买买提大叔听着，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深，他拍了拍阿娜尔古丽的手，用维语温和地解释着。我虽然听不懂，但从大叔的表情和手势，能猜到他在为我说话，告诉阿娜尔古丽我是朋友，是来帮忙的。
阿娜尔古丽听完，脸上的表情将信将疑，她重新看向我，眼神里的敌意消退了些，但审视的味道更浓了。“大叔说你是好人，是来帮他的。”她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我，“你是做什么的？以前没见过你。”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在她面前，任何虚伪的掩饰都可能适得其反。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坦诚相告，至少是部分坦诚。
“我叫陆航。”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目光显得真诚，“以前……在内地做点小生意，失败了。身无分文，差点走投无路，是大叔收留了我。”我省略了“失信人”等不堪的细节，但点明了自己的落魄处境。
“至于拍视频，”我指了指院子，“最初只是觉得大叔的手艺太美，不该被埋没，想记录下来。后来，确实有人因为视频找来，买走了陶器，让大叔有了一些收入。我觉得这或许是件好事，就想继续试试。”
阿娜尔古丽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睛像探测器一样分析着我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她走到工作台前，随手拿起一个我刚刚编号准备拍照的小陶碗，手指轻轻摩挲着碗沿，动作自然而专业。
“构图一般，光线运用也生硬，解说词更是枯燥。”她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地评价着我的“作品”，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那点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心上。“而且，你只展示了‘结果’，却没有传递出‘灵魂’。喀什的手艺，不仅仅是一件器物，它背后是千百年的生活、信仰和情感。你拍的，只是皮毛。”
我脸上火辣辣的，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一刀见血。我只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凭借的是一点过去的审美本能和一股热情，在真正的行家眼里，自然是漏洞百出。
“那你觉得，该怎么拍？”我压下被批评的不快，虚心请教。我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好惹的姑娘，可能是个真正的专业人士，而且，她对这片土地和文化，有着比我深刻得多的理解。
阿娜尔古丽似乎有些意外于我的态度，她抬眼看了看我，眼神中的锐利缓和了一丝。“怎么拍？”她嘴角勾起一抹略带挑战的弧度，“如果你真想好好做，而不是哗众取宠，那就得沉下来，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而不是只用眼睛和手机去感受。”
她放下陶碗，走到院子中央，环顾四周。午后的阳光穿过葡萄藤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不需要任何设备，只是站在那里，整个小院就好像自动成了她的取景框。
“你看这里的影子，这个时候的光线，最能体现陶土的质感。你看大叔手上的皱纹，每一条都是故事。你看这土窑，它烧出的不仅是陶器，还有时间和等待。”她的话语不再带刺，而是充满了一种对美和真实的敏锐感知力。“你要拍的，不是一件商品，是一个世界。”
我怔怔地看着她，心中震撼莫名。她寥寥数语，仿佛为我推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我看到了之前从未触及的深度。我那点可怜的“商业计划”，在她的“世界”论面前，再次显得渺小。
买买提大叔在一旁，看着我们交流，虽然听不懂，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仿佛乐见其成。
阿娜尔古丽重新将目光投向我，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或许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件事可能性的评估。“你刚才说，你叫陆航？”
“是。”
“阿娜尔古丽。”她终于正式介绍了自己，语气依旧不算热情，但至少不再冰冷，“我是摄影师，在乌鲁木齐读的大学，刚回来不久。”
一个在现代化都市受过高等教育，又选择回归故乡的年轻女性。我瞬间明白了她身上那种混合了开放视野和本土坚守的独特气质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她为何会对我的出现如此警惕。她怕的，或许正是外来者那种肤浅的、可能破坏本土文化生态的“猎奇”心态。
“阿娜尔古丽，”我郑重地说，“我承认我做得不够好，也许想法也很幼稚。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大叔，对这份手艺，绝无半点不敬和利用的意思。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做点有意义的事。”
我顿了顿，鼓起勇气发出邀请：“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请你指点我？或者，如果我们目标一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做点什么？”
这句话问出口，我的心跳有些加速。我不知道这个像石榴花一样带着刺又明艳动人的姑娘，会如何回应。是嗤之以鼻，还是……
阿娜尔古丽没有立刻回答。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院子里那些安静的陶器，投向正在慈祥地看着我们的买买提大叔，眼神复杂地变幻着。夕阳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极其清晰，坚定而美丽。
小院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我知道，一个可能改变一切的合作提议，已经像一颗种子，抛了出去。而现在，需要等待它落在什么样的土壤里。
（第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