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阁内的烛火,燃了一夜,直至天光将窗纸染成灰白,依旧未曾熄灭。元曜坐在那张巨大的舆图前,身形凝定如同山岳,唯有指尖偶尔在代表北朝边关几处重要军镇的标记上缓缓划过,留下几不可察的冰凉触感。
北朝三皇子与拓跋烈一系内斗加剧,边关驻军异动……这份密报,像是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那被仇恨与痛苦冰封的心湖深处,搅动起浑浊而汹涌的暗流。
他元曜,终究不只是陆停云,不只是惊鸿客。
他是前朝太子。他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是覆灭王朝的不甘与遗恨,他的肩头,从懂事起便压着那名为“复国”的、沉重到足以将人碾碎的重担。苏清月的出现,像是一道划破永夜的光,曾让他短暂地迷失,甚至生出过抛下一切的妄念。可如今,光灭了,留下的不只是蚀骨的痛,还有被这剧痛强行唤醒的、更冰冷、更坚硬的本质。
个人情爱,兄妹孽缘,在即将席卷而来的天下烽烟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不合时宜。
“石毅。”他开口,声音因彻夜未眠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稳,不再有前些时日的暴戾与空洞。
“属下在。”石毅立刻应声,他能感觉到,世子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传令下去,”元曜的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暂停所有对南朝内部‘琐碎’目标的清除行动。集中力量,向北渗透。我要知道北朝边军每一支队伍的调动详情,粮草囤积之所,以及……三皇子与拓跋烈之间,究竟谁更想点燃这场战火。”
“是!”石毅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这才是他熟悉的世子,那个目光长远、运筹帷幄的潜龙。
“还有,”元曜顿了顿,指尖点在舆图上南朝与北朝交界处,一个名为“灞水”的关隘,“让我们在灞水关的人,动起来。南朝朝廷,安静太久了。”
石毅瞬间明了。世子这是要借北朝内斗、边关不稳之势,顺势搅动南朝这潭死水,让那些沉溺于争权夺利、醉生梦死的蛀虫们,也感受一下风雨欲来的压力。唯有乱局,才能让隐藏的势力浮出水面,才能让他这“前朝余孽”,有可乘之机。
“属下明白!”
命令一条条发出,惊鸿阁这座冰冷的机器,开始以一种更高效、更致命的方式运转起来。目标,直指那即将到来的、波及天下的巨大风暴。
……
与此同时,南朝都城建康的皇宫深处,却弥漫着另一种压抑。
年迈的皇帝缠绵病榻已久,往日还算平衡的朝局,随着龙体的衰败,骤然变得波谲云诡。几位成年皇子,背后各有母族与权臣支持,暗中的较量早已从台面下逐渐浮上水面。
今日的朝会,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北朝边军异动的军报,如同一声惊雷,在金銮殿上炸响。主战、主和两派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主战派以骠骑将军为首,慷慨激昂:“陛下!北朝蛮夷,亡我之心不死!今其内斗,边防空虚,正乃我天朝一雪前耻、收复失地之良机!当立即整军,挥师北上!”
主和派则以宰相为代表,老成持重:“将军此言差矣!北朝虽内斗,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军力犹在。况我朝近年来天灾不断,国库空虚,此时妄动刀兵,实非良策!当遣使斡旋,以和为贵!”
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龙椅之上。端坐在龙椅旁监国的太子,眉头紧锁,显然难以决断。而另外几位皇子的拥趸,则各怀鬼胎,或煽风点火,或冷眼旁观,试图从这乱局中为自己的一方攫取更大的利益。
没有人真正关心边境百姓的死活,没有人在意战争一旦开启,将有多少家庭破碎,枯骨成山。他们看到的,只是权力,只是借此打击政敌、巩固自身地位的契机。
龙椅上的老皇帝,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偶尔闪过一丝锐利,却很快被更浓重的疲惫覆盖。他或许看得明白,但这具腐朽的躯壳,已无力掌控这艘即将倾覆的巨舰。
朝堂乱局,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人的理智与良知都卷入其中。
而在这漩涡之外,惊鸿阁的主人,正冷眼旁观。
元曜甚至没有亲自去听这场闹剧。石毅将朝会上的情形详细回报后,他只是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对这群蠹虫的蔑视,以及一种……仿佛看到猎物即将落入陷阱的冰冷。
“让他们争。”他淡淡道,指尖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手边一副残局的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争得越凶,这水才越浑。”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仿佛已看到了那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未来。复国的野心,因苏清月带来的痛苦而一度蛰伏,此刻却在国势动荡的刺激下,如同被浇灌了鲜血的魔花,重新开始疯狂滋长,与他个人的痛苦激烈地交织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可怕的执念。
他知道,他等待的时机,或许,就快要到了。
朝堂乱局中,他冷眼旁观,复国的野心与个人的痛苦激烈交织。
……
千里之外,运河码头小镇。
持续的低烧和箭毒的折磨,让苏清月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的状态。她依旧蜷缩在那个废弃货仓的角落,像一只被世界遗忘的、重病的猫。
但人求生的本能,有时比想象中更顽强。
当剧烈的咳嗽和伤口的锐痛再次将她从昏睡中撕扯醒来时,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迫使她挣扎着爬起身,想去外面寻点水喝。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着走出货仓,来到码头上。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肮脏的河面和杂乱的人群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色。
她走到一个公用的水缸旁,用破碗舀了点浑浊的冷水,贪婪地喝了几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灼烧感,却也让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她准备返回那个冰冷的角落时,一阵喧哗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几名刚从北面来的行商,正围在码头的一个茶摊旁,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北边要打起来了!”
“可不是嘛!灞水关那边都戒严了!粮价一天一个样!”
“唉,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打来打去,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
“听说北朝那个杀神拓跋烈,又要带兵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拓跋烈”三个字,如同针尖,猝然刺入苏清月麻木的耳膜。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那个将她训练成“寒鸦”,又将她当作弃子,间接造成阿卯惨死的男人……又要上战场了?
一股夹杂着恨意、恐惧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站在原地,昏沉的大脑被迫运转起来。
南北大战……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更多的杀戮,更多的流离失所。也意味着……局势将彻底混乱。
混乱,对于她这样一个“已死”之人,一个被南北两朝皆视为弃子、甚至需要隐藏身份的人来说,是危机,或许……也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沉沦的……可能性?
她不知道。
但这个消息,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那一片死寂的心湖中,终究还是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那被暮色笼罩的天空,眼神依旧空洞,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失去了焦点。
国势动荡,风雨欲来。
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无论是高踞棋局之上的执棋者,还是深陷泥沼的挣扎之人。
命运的洪流,已开始加速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