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质问无果后，苏清月与陆停云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更厚的、无形的冰墙。他依旧会来惊鸿阁，依旧会带来些外面的消息，甚至偶尔会提及寻找阿卯的进展——虽仍是些模糊的线索，却足以吊着她，让她无法彻底割舍这脆弱的盟约。
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个名字——惊鸿客。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江湖传闻，一阵吹过即散的风。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苏清月正在临摹一幅前朝花鸟图，试图用笔墨的专注来平复内心的波澜。一名面生的、负责浣衣的仆妇，抱着一摞洗净晾干的衣物进来，低眉顺眼地将其放入衣柜。在转身离开，与苏清月错身而过的瞬间，一个冰冷、坚硬、细小的物件，被迅捷而隐蔽地塞入了她的袖袋之中。
动作之快，若非那物件本身的凉意透衣而过，苏清月几乎要以为那是错觉。
她的心猛地一沉。拓跋烈的人，竟然能渗透到负责内院浣衣的仆役之中！陆府的防卫，在他眼中，难道真的如同虚设？还是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她展示他无孔不入的力量，以及……不容拒绝的意志？
待仆妇离去，室内重归寂静，苏清月才走到窗边，背对着门口，借着光，看向袖中之物。
那是一枚小巧的、以玄铁打造的乌鸦令牌，鸦喙处一点猩红，正是北朝细作首领“寒鸦”的信物，见令如见人。令牌之下，压着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
她展开绢帛，上面是拓跋烈亲笔的北朝密文，字迹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陆停云书房暗格，内有与西境守将王崇密信三封，尽数誊抄，明日此时，原处交回。若有延误，或内容有误，苏氏阿卯，性命不保。」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情感的拉扯，只有赤裸裸的威胁，直指她唯一的软肋——阿卯。
苏清月捏着绢帛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恐惧与灼热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拓跋烈终于图穷匕见，不再满足于模糊的情报试探，而是直接要求她窃取陆停云的核心机密！
那三封密信，用脚趾想也知道，必然是极其重要，甚至可能关乎陆停云整个西境布局、乃至他“惊鸿客”身份安危的东西！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阿卯……
那个怯生生拉着她衣角，眉梢有着小痣的男孩，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的血亲。她苟活至今，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挣扎，不就是为了找到他吗？
一边是盟约，是那个心思难测、却可能掌握着弟弟线索的男人；另一边是旧主，是那个冷酷无情、却捏着她弟弟性命的威胁。
她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残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连骨髓都冻得生疼。
她该怎么办？
将此事告知陆停云？且不说他是否会信，即便信了，以他的性格和处境，会为了保住她弟弟，而甘愿冒险放弃重要的密信，甚至可能与拓跋烈正面冲突吗？她不敢赌。在他心中，复国大业，恐怕远比一个细作弟弟的性命重要得多。
可若听从拓跋烈……那便意味着对陆停云的彻底背叛。一旦事发，以那个男人狠厉的手段，她所面临的，恐怕真会是那日他所说的——“比死还难受”。
这是一个死局。无论她选择哪一边，都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一整日，苏清月都如同行尸走肉。她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应对着侍女，用了几口晚膳。但她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具躯壳在绝望中挣扎。
夜幕降临，陆停云来了。
他似乎心情不错，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想必是落鹰峡之事进行得顺利，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甚至难得地过问了她的饮食，语气虽依旧算不上温柔，却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
“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他看着她，眉头微蹙，“府医开的安神药没喝？”
苏清月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喝了，只是……夜里还是有些睡不安稳。”
她不敢看他，生怕自己眼神里泄露出的挣扎与恐惧，会被他锐利的目光捕捉。
陆停云沉默了一下，走到她身边，并未像往常那样靠近，只是站在一步之外，看着她纤细的、微微紧绷的背影。
“害怕？”他忽然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
苏清月心脏骤停了一拍，几乎要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她强迫自己转过身，抬起眼，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有世子在，清月……不怕。”
这话说得言不由衷，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
陆停云盯着她的眼睛，那双凤眸在烛光下幽深难测，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她心底最深处的惊惶。他看了她许久，久到苏清月几乎要撑不住那摇摇欲坠的笑容。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指尖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不怕就好。”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情绪，“这陆府，还没人能动我护着的人。”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惊鸿阁。
他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根微弱的火柴，在苏清月冰冷的心湖中划亮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他护着她？可他护着的，是苏清月，还是他有用处的“寒鸦”？若他知道她即将要做的事，还会说这句话吗？
这一夜，苏清月彻夜未眠。
她坐在书案前，铺开拓跋烈提供的、带着特殊印记的纸张，磨墨。徽墨在端砚中慢慢化开，浓黑如夜，带着一股苦涩的清香。
她提起笔，手腕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她知道陆停云书房暗格的位置和开启方法，是他某次“无意”间透露的，或许，那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她不敢深想。
笔尖蘸饱了墨汁，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誊抄密信，便是将刀刃亲手递向陆停云的后心。那三封与西境守将的密信，一旦落入拓跋烈手中，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会害死多少人？会让他……陷入何等危险的境地？
可是阿卯……阿卯还在他们手里！
她仿佛能听到弟弟无助的哭泣，能看到他惊恐的眼神。她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地厮杀，几乎要将她撕裂。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后背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视线，穿透了门窗，正落在她的背上，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
是陆停云吗？他还没睡？他在看着她？
苏清月猛地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和窗户。外面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是错觉吗？还是……
她不敢确定。但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却无比真实，让她握着笔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不能再犹豫了。为了阿卯，她没有选择。
笔尖终于落下，落在洁白的纸面上，划下第一道黑色的、如同诅咒般的痕迹。她的动作很慢，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字迹却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清秀工整，这是多年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那影子单薄而扭曲，如同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挣扎的木偶。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寒鸦振翅，无声地掠过冰冷的月光，飞向不可知的深渊。
而她在书写，书写着可能将所有人都拖入地狱的密信，感受着那道仿佛无处不在的、属于陆停云的目光，如影随形，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