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四十载光阴倏忽而过。当年的稚童已褪去青涩，长成了身形稳健、面容沉稳的中年人，名唤陈澄。
他自小在紫阳观中长大，观内世代传承的道术修行，他始终兴致寥寥，反倒对市井间的经商之道格外上心，眉宇间藏着几分精明与务实。一次下山时，他偶然发现山下河道水流充沛、渔产丰饶，当即动了营生的心思。
他率先摸索捕鱼的技巧，又琢磨出晒制、腌制五香鱼干的法子，让渔货既得以长久保存又可以保留其风味。随后又主动奔走，联络周边村镇的商户，打通了渔货外销的渠道，渐渐将小买卖做得有声有色。
日子一久，听闻此处渔产好、能营生的人纷纷聚拢而来。原本只有陈灵桥独居的紫阳观周边，慢慢盖起了连片屋舍，炊烟袅袅，人声渐稠，最终形成了一个以捕鱼为支柱产业的村落。因是陈澄牵头创下这番基业，众人便一致将村落唤作“陈家庄”。
陈家庄里藏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要出河捕鱼，必得先去陈老大那里走一趟。等他燃上三炷香，对着河面祭拜过河神，这趟捕鱼之行便多半顺风顺水，总能满载而归。
其实不去拜访，也未必会有事，但出事的一定是没去拜访的。
因为村里人渐渐发现，那些出船后遭遇风浪、空手而归，甚至偶有险情的，偏偏都是没带着薄礼去拜见过陈老大的。
一来二去，这规矩便在庄里扎了根，没人再敢怠慢。
这位陈老大，正是陈灵桥。
岁月流转，他已幻化出老态，如今瞧着是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满头银发梳得整齐，脸上刻着风霜却精神矍铄，腿脚依旧轻快利落。
只是他早已不再出船捕鱼，每日只在自家小院里侍弄些花草，或是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望着河面出神，等着要出船的村民上门来请他祭拜河神。
陈家庄的规矩虽深入人心，却总有人偏不信邪。
“村长！不好了！出大事了！”刘素梅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头发散乱，衣襟沾着泥点，声音尖锐得像被针扎了一般。
陈澄正坐在炕沿上翻看账本，闻言抬眼，神色依旧稳如泰山：“慌什么？慢慢说。”
“是虎子！我家虎子出船打鱼，到现在还没回来啊！”刘素梅一屁股瘫坐在地，双手拍着大腿嚎啕大哭，“按说三天前就该到家了，这都逾期这么久，怕是……怕是出了意外！”
陈澄眉头一皱，从炕头站起身，沉声道：“虎子出船前，去给陈老大拜过河神吗？”
刘素梅抹着眼泪，头摇得像拨浪鼓。
“哼，那我管不了。”陈澄冷冷撇了句，语气里满是不耐。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刘素梅当即腿脚一软，跪着爬到陈澄脚边，死死拽住他的裤腿：“村长！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虎子他爹走得早，家里就靠他打鱼过日子，哪有闲钱买礼物去拜啊！”
“没钱？”陈澄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屑，“我可听说，你天天往镇上跑，今日啃猪蹄，明日吃甜糕，倒像是缺钱的样子？”
被戳穿实情，刘素梅哭声更甚，却没半分愧疚，只一个劲地哭求。
这刘素梅是二十年前从刘家村嫁来的，出了名的懒馋刁钻，还小气刻薄。当年她男人为了半夜给她抓水鸡开小灶，失足坠河没了性命，她却半点不知悔改。
更过分的是，她不止一次在村里嚼舌根，说陈老大是装神弄鬼，不过是老得出不了船，想骗点吃喝罢了。
这话传到陈澄耳朵里时，他当场抄起家伙就冲到了刘素梅家，一番厉声恐吓，才让她闭了嘴，此后再没敢提过这话。
陈澄之所以动这么大的火，倒不是单纯护着陈老大，因为这刘素梅说的其实是实情，至少在他看来是实情。
这陈家庄不成文的规矩，本就是他编造的。
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如今的陈灵桥能安度晚年，不愁吃喝。
陈澄曾多次提出，要将陈灵桥接到自己家中好生赡养，可都被陈灵桥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陈灵桥心里自有盘算：朝夕相处下来，自己的身份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万一被旁人察觉，岂不是徒生事端？故而拒绝，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但陈澄哪里知晓其中缘由，只当是老人家性子倔强，不愿给晚辈添麻烦。
可他总听干娘念叨，当年若不是陈灵桥出手相救，自己和干娘早已性命不保。这份救命之恩，他必须好好报答。
他的干娘，正是昔日被陈灵桥从险境中救下的猫妖。这些年，猫妖从未敢透露陈灵桥的高人身份，甚至打定主意，要将这个秘密藏一辈子，直到带进棺材里。
而村民们出船总能顺风顺水、满载而归，也从不是什么河神庇佑。
真正在暗中相助的，其实是陈澄的干娘，更准确地说，是干娘那位修行了三百年的老友——水蛇妖玄姬，是她一直在暗中照看河面，护佑着陈家庄渔民的平安。
为了让这条“拜河神”的规矩更具信服力，陈澄费了不少心思。他每日都会特意跑去陈灵桥家，细细询问当天有哪些村民前来拜访。
陈灵桥虽知晓这规矩背后的门道，却也不点破，每次都如实将访客名单告知。
拿到名单后，陈澄便会在纸上一一记下姓名，再凭着平日里的观察，粗略画出未拜访者的相貌，转手交给干娘。
干娘又将名单与画像递给水蛇妖玄姬，由玄姬在暗中行事，凡是没去拜过陈老大的渔民出船时，玄姬便会掀起几阵小小的风浪，或是让渔网缠上水草，稍稍吓唬一番，让他们空手而归。
既不会伤及性命，又能印证“不敬河神便遭不顺”的说法。一来二去，陈老大“祭拜河神显灵”的传说便在陈家庄传开了。
看着面前哭哭啼啼的刘素梅，陈澄心里毫无波澜，他是真的不想帮。
但是他的媳妇耳根子软，见这刘素梅哭的可怜便也跟着说起了好话。
陈澄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疼老婆，于是在自家老婆的三言两语之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不过他也有他的考虑，他要用这次机会，让陈灵桥彻底坐实这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