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清莲回到了学校。
她像换了一个人。不，更准确地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温度的灵魂，只留下一具行走的、裹在校服里的冰冷躯壳。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沉默，不再是以前带着忧郁和易碎感的安静，而是一种坚硬的、密不透风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
她的眼神变了。曾经，那双眼眸即使盛满悲伤，深处也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光，或是对知识的专注，或是被触动时的细微涟漪。而现在，那双眼睛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看向任何地方都失去了焦点，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留下倒影。当她偶尔不得不抬起眼时，目光掠过旁人，就像掠过桌椅板凳一样，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停留，直接穿透过去，落在虚无的某处。
沈星河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种可怕的变化。从她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起，他焦灼的目光就牢牢锁定了她。他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到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拿出课本，整个过程机械、精准，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他试图捕捉她的视线，哪怕只有一瞬间的交汇，他也能传递自己的担忧和疑问。但沈清莲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她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坚硬的冰壳完全包裹了起来。
课间休息，沈星河鼓起勇气，拿着物理笔记，走到她的座位旁。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出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沈清莲，昨天那道电磁感应的综合题，你后来看懂了吗？我这里有个更简单的思路……”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清莲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面无表情地合上书本，站起身，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向教室后排的饮水机。她的肩膀甚至没有碰到他，但她走过时带起的微弱气流，都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沈星河举着笔记本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只剩下巨大的尴尬和一丝受伤。
周围的同学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低声窃语。沈星河耳根发热，讪讪地收回手，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心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她到底怎么了？就因为昨晚……就因为看到他爸爸？可那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啊？
放学铃声一响，沈清莲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低着头，快速离开了教室，没有丝毫停留。沈星河赶紧跟了上去，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他看到她没有走向校门，而是拐向了图书馆的方向。他心里微微一松，还好，她至少还去图书馆。也许……也许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冷静？
然而，当他跟着走进图书馆，习惯性地走向他们之前常坐的那个靠窗的角落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他愣了一下，目光在阅览区逡巡，终于在一个最偏僻、靠近卫生间、光线昏暗、平时几乎没人会坐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背对着大部分区域，低着头，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沈星河的心沉了下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他放下书包，动作很轻，生怕惊扰到她。他偷偷观察她，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面前摊开一本书，但很久都没有翻页，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的一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清莲……” 他极轻地、几乎是用气声叫了她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她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沈星河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写下一行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我爸爸说了什么，我向你道歉。我们能谈谈吗？” 他写得很快，字迹因为紧张而有些潦草。写完后，他折好纸条，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到了她摊开的书本旁边。
纸条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沈清莲的目光，终于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垂下眼帘，扫了一眼那张纸条。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死水般的平静。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张纸条，看也没看，随手就塞进了桌面上那个专门放废弃草稿纸的塑料筐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仿佛扔掉的不是一封带着关切和忐忑的信，而是一张真正的废纸。
沈星河的心，随着那个动作，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一股混合着委屈、挫败和巨大恐慌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吗？
他不死心。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都去图书馆，每次都选择坐在她附近的位置。他不再试图直接搭话，而是改用纸条。他写各种内容：有时是分享一道有趣的题目解法，有时是摘抄一句他认为优美的诗句，有时只是简单地问一句“今天带的汤是玉米排骨，喝点暖暖身子好吗？” 他每次都会趁她暂时离开时，把纸条小心地压在她的笔袋下，或夹进她常看的那本书里。
但结果无一例外。每一次，沈清莲回到座位，发现纸条后，都是用那种毫无波澜的眼神扫一眼，然后以同样精准而冷漠的动作，将纸条扔进废纸篓，仿佛在清理什么令人厌烦的垃圾。她从不回应，从不抬头看他，甚至……连一丝不耐烦的情绪都懒得流露。这种彻底的、无视他存在的冷漠，比任何愤怒的斥责都更让沈星河感到窒息和痛苦。
他带来的保温饭盒，她也不再碰了。第一次，饭盒原封不动地在桌上放了一整天，直到闭馆。第二次，他干脆把饭盒放在她座位旁的空椅子上，结果第二天他去的时候，发现饭盒被移到了阅览室门口失物招领的架子上。那一刻，沈星河站在架子前，看着那个孤零零的、洗得干干净净的饭盒，感觉自己的心也像那个饭盒一样，被随意地丢弃了，冰冷而空洞。
他尝试在放学路上等她。但她总是能巧妙地混入人群，或者选择一条他根本想不到的、绕远的小路，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次，他算准时间，在校门口一个必经的拐角堵住了她。沈清莲看到他，脚步顿了一下，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和……冰冷，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猛地刺向他！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告和排斥，让沈星河瞬间僵在原地，准备好的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然后，她就像避开一滩污水一样，迅速绕开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沈星河彻底慌了，也彻底困惑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生气或闹别扭了。这分明是一种……决绝的、彻底的割席！他做错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因为那天晚上他爸爸出现？可他爸爸虽然态度不好，也没对她做什么啊？为什么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如此……判若两人？
巨大的痛苦和不解折磨着他。他开始试图从侧面寻找答案。他找到班里一个平时比较热心、消息也算灵通的女生孙倩，假装随意地问起：“哎，孙倩，你知不知道我们班沈清莲家……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我看她最近状态很不好，有点担心。”
孙倩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同情又有些忌讳莫深的表情，压低声音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听说她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她妈妈好像是在那种……国际邮轮上做服务员的，工作很辛苦，经常不在家。她家条件好像是不太好……不过清莲她人很要强，从来不跟人说这些的。星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国际邮轮服务员？经常不在家？沈星河的心揪了一下。这似乎能部分解释她的孤独和早熟，但……依旧无法解释她如今这突如其来的、针对他的、如此剧烈的态度转变。这转变，更像是因为某种更直接、更尖锐的刺激。
他也尝试过在图书馆，趁沈清莲离开座位时，飞快地瞥一眼她摊开的书本或笔记本，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但她的书本永远干净整洁，笔记工整，除了学习内容，没有任何多余的字迹或情绪流露。那个曾经写下满页“出淤泥而不染”的笔记本，似乎也随着那盏被藏起的莲花灯一起，被她彻底封存了。
所有的通道都被堵死了。言语、纸条、偶遇、关心、甚至迂回的打听……所有他试图伸出的触角，都被那层坚不可摧的冰壁无情地弹回、冻结、粉碎。沈清莲就像一座突然进入绝对零度的冰山，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然寒气，将她自己与整个世界，尤其是与他沈星河，彻底隔绝开来。
沈星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绝望。他每天依旧去图书馆，依旧会习惯性地看向那个角落，依旧会带着那个已经送不出去的饭盒。他看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单薄背影，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越来越深的不安。他失去了她。不是空间上的远离，而是心灵上的彻底断联。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这种不明不白的失去，比任何明确的拒绝都更令人煎熬。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远处那个仿佛被无形屏障隔绝的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距离，不是靠努力和诚意就能跨越的。而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沈清莲亲手筑起的冰壁垒，冰冷、坚硬、绝望，仿佛永远也无法融化。
图书馆的灯光依旧温暖，书页翻动的声音依旧沙沙作响，但曾经流淌在两人之间的那丝微弱的、温暖的默契，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沈星河独自品尝的、冰冷刺骨的孤独和漫无边际的困惑。而沈清莲，则彻底沉浸在自己的黑暗与决绝中，为下一次更猛烈的风暴，默默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