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上午十点。
河湾镇。洪水虽已退去,留下的却是一片狼藉的死亡地带。
浑浊的泥浆覆盖了每一寸土地,深及大腿,最深处甚至能没过成人。曾经的三条主要街道,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墙壁上清晰的水位线,像一道狰狞的伤疤,记录着洪峰曾经肆虐的高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腐烂物和柴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家具、电器、衣物、树木的残骸混杂在淤泥中,随处可见。
几只野狗在废墟间蹒跚觅食,发出不安的呜咽声。整个镇子死寂得可怕,唯有远处西山坪方向隐约传来的人声,证明着这里还有生命的迹象。
西山坪上,一万多名灾民经历了昨夜的风雨、惊恐和寒冷,早已是强弩之末。孩子们饿得啼哭不止,声音微弱;老人们裹着湿漉的衣物,瑟瑟发抖,眼神空洞;青壮年们也失去了昨日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只剩下饥饿和寒冷带来的麻木与焦躁。他们翘首以盼,等待着县里的救援,如同久旱盼甘霖。
持续了数日的暴雨虽然歇止,但天空并未放晴,依旧被低垂的铅灰色云层严密地笼罩着。空气潮湿、闷热而凝滞,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水汽,仿佛一块湿透的裹尸布,严严实实地捂在西山坪临时安置点的上空。
希望,如同这阴沉的天色一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山下出现了人影。
一支由百多人组成的救援队伍,正艰难地跋涉在及腰深的淤泥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山坪挪动。他们肩扛手提着一些箱子和大包裹。
“来了!县里送东西来了!”有人眼尖,嘶哑地喊了一声。
瞬间,整个人群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支缓慢移动的队伍上,绝望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然而,当队伍越来越近,人们看清他们携带的物资数量时,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迅速熄灭了,转而变成了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物资太少了!寥寥百十来只箱子,相对于黑压压的上万灾民,简直是杯水车薪。
关陵县常务副县长龚哲,此刻浑身裹满黄泥,气喘吁吁,显得异常狼狈。他带着一支由卫健和民政组成的精干队伍,终于爬上了西山坪。面对眼前望不到头、眼巴巴看着他们的灾民,龚哲的脸上写满了愧疚与难堪。
陈峰、关云河、林夏、官毅等一众镇干部立刻迎了上去。他们每一个人都眼眶深陷,脸色疲惫,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过去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的指挥和安抚,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精力。
“龚县长!”陈峰上前,紧紧握住龚哲泥泞的手。他的声音因为熬夜和呼喊而沙哑,眼神里带着急切,也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龚哲是杜景鸣的铁杆,自己初到河湾镇任职时,龚哲曾受杜景鸣指示,公开为他站过台,释放过善意。这份情谊,陈峰记得。也正因如此,他看着那少得可怜的物资,强忍着没有立刻发作。
“龚县长,辛苦了!”陈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但质问之意依然透露出来,“感谢县里第一时间派人来。但是......就只有这些吗?我们这里有一万多人,这点物资,恐怕连一顿像样的饭都解决不了啊!”
失望瞬间引爆了积压的恐慌与怨气,人群立刻炸了锅,骚动起来,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就这点东西?够谁吃的?!”
“我们等了一晚上加大半天,就等来这个?”
“当官的是不管我们死活了!”
“……”
陈峰、关云河、郑卫国等一众镇干部立刻带人上前维持秩序,他们疲惫的脸上同样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他们拼死拼活保住了全镇人的性命,难道就要因为得不到后续支援而眼睁睁看着大家陷入另一场困境?
龚哲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已肩负起巨大责任的镇长,又看了看他身后黑压压、群情激愤的群众,脸上没有丝毫被质问的不快,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沉重的愧疚。
他用力回握了一下陈峰的手,虽提高了音量,但语气却充满了无奈和沉重:“陈镇长,各位乡亲!对不住!真的对不住!不是县里不管,是......是关陵县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国家级贫困县,县里储备的应急物资就那么多,已经是倾其所有了!但这次受灾面积太大了!尤其是下游的灌口镇、马沟乡、永兴镇......”
说到这,龚哲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圈发红,他深吸一口气,用近乎悲怆的语气报出了一串数字:“刚刚......刚刚报上来的初步数据,这三个乡镇,已经确认673人遇难,847人失踪,这个可能还不是最终的数据!”
这组冰冷的、染着血色的数字,像一颗巨大的、无声的炸弹,猛地投入喧闹的人群,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
人们脸上的愤怒和焦躁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愕和茫然。足足过了好几秒,那巨大的震惊才如同迟来的冲击波,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将所有的抱怨、不满和骚动彻底碾碎,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无言。
西山坪上,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数字惊呆了。673条生命没了,847人生死未卜,自己虽然饥寒交迫,但至少人还活着,家人还在身边。
一种巨大的、沉痛的庆幸感和负罪感交织在一起,压得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刚才还在叫嚷的几个汉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陈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能看到下游乡镇那如同地狱般的惨状。他理解了龚哲的为难,理解了县里决策的残酷性——在有限的资源下,必须优先分配给伤亡更惨重、情况更危急的地区。
但是,理解归理解,责任归责任。他身后这一万多人,同样需要活下去。
陈峰转过身,重新走到高处,拿起喇叭,目光扫过依旧不安的人群,声音坚定而有力:
“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
“下游乡镇的兄弟姐妹,正在遭难!县里有县里的难处,物资就这么多,要先紧着最救命的地方用!”
“我们河湾镇,虽然家没了,但人在!人在,希望就在!我们提前撤出来了,我们创造了奇迹,我们一个人都没少,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现在,这点物资,确实不多!但我陈峰向你们保证,这绝不是最后一批!县里正在想办法,市里、省里的救援很快就会到!现在,我们要求:党员、干部、民兵,全部站出来!优先把水分给老人和孩子,方便面、饼干分给病人和孕妇!我们河湾镇的人,不能被这点困难打垮!”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感染力,暂时稳住了局面。人们默默地听着,虽然依旧饥饿,但情绪渐渐平复。
安抚完群众,陈峰知道,光靠喊话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必须找到突破口。
他走到一边,下意识地摸出那只沾满泥污的手机,屏幕上裂了几道痕,好在林夏及时为他充上了电,还能将就着用。他本能地想翻找市委书记陈阅川的号码,寻求最高效的帮助。
然而,就在号码即将拨出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想到了另一个人——市民政局局长,邹华。
几月前在宁州市澄光健身馆,他与江宇浩比试击剑,赢下的那一千万,他眼睛都没眨就全数捐给了市民政局,指名用于福利事业。当时邹局长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有事尽管开口。
“是该让这个邹局长还了。”陈峰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他不再犹豫,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号码,走向西山坪的一处高地,借着微弱的信息,按下了拨通键。电话接通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此刻仿佛承载了河湾镇一万多人的全部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