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的日历,在不知不觉中又翻过了几页。
红星轧钢厂里,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比往年弱了几分。
食堂那几口标志性的大铁锅还在,但油花早已成了传说中的东西。
菜汤清得能照见人影,里面偶尔能见到几片薄如蝉翼的肥肉膘,那得眼疾手快才能捞着。
工人们端着饭盒,蹲在车间门口或者树荫下,谈论的话题三句离不开“吃”和“饿”。
相比车间和食堂,技术科办公室显得安静许多。
此刻,王技术员正对着一张复杂的轧辊图纸发呆。
他那张原本还算饱满的方脸,如今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比去年这个时候瘦了整整一圈。
原本合身的中山装...现在显得有些空荡,嘴唇因缺乏维生素有些干裂起皮。
王技术员手里拿着绘图铅笔,却感觉手腕酸软,怎么也使不上劲。
眼前的数据和线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王工,这份图纸…关于三号轧机传动比这里,我有点没看明白……”
一个年轻的技工拿着文件过来询问,但当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时,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您……您没事吧?脸色看着可不太好,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王技术员猛地回过神,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虚汗:
“没事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图纸哪里有问题?”
他接过文件,努力集中精神讲解起来,但额角渗出的虚汗和偶尔的停顿,还是暴露了他身体的不适。
作为厂里的技术骨干,王技术员肩上的担子不轻。
一方面,是上面压下来的、越来越离谱的高产指标,还有各种天花乱坠、实则根本不切实际的“新技术”、“新工艺”推广压力。
他虽然内心深处对这股风极其反感,也听从了挚友李长河之前的劝告,能应付就应付,能拖延就拖延,尽量保住厂里这些宝贵家当的底子。
但身处其位,很多事情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总免不了被各种会议、汇报、检查所裹挟......光是应付这些,就耗费了他大量的心神。
另一方面,也是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却又必须咬牙坚持的......是他想方设法要保住厂里那几台高精密度进口设备,以及偷偷培训几个有潜力、有悟性的年轻技工。
这些事不能摆到台面上,需要耗费大量的额外精力和时间,也更考验耐心和智慧。
可人终究不是铁打的,尤其是在这普遍营养不良、肚子里没油水的年月。
虽然他是技术干部,定量和待遇比普通工人稍好一点点,家里父母也有些积蓄...但也仅仅是“稍好”,远谈不上宽裕。
并且自己也是个要强、也爱面子的人,拉不下脸来向父母求援。
加上妻子身体弱、孩子正在长身体...很多时候,王技术员只能自己勒紧裤腰带,把细粮省给妻儿。
长时间的隐性饥饿和过度心力交瘁...让这个正值壮年、本该是厂里顶梁柱的技术精英,时常感到头晕眼花、手脚发软。
“妈的,这鬼日子……”
送走送走满脸担忧的年轻技工,王技术员颓然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肚子里空落落的感觉袭来,带着一阵阵心慌和气短。
他想起妻子日渐憔悴的面容,想起孩子因为缺乏营养而头发枯黄...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攥住了他。
空有满腹技术,却连让家人吃饱饭都难以做到...这种挫败感,比面对那些荒谬的技术指令更难受。
下班铃声响起后,工人们拖着疲惫的步伐陆续离开车间。
王技术员收拾好图纸,起身时觉得一阵眩晕,赶紧扶住了桌子边缘...缓了好几秒后,那阵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消失。
随后他推着自行车,随着人流慢慢往厂外走。
刚出厂门不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哥,等等。”
王技术员回头,看见李长河推着自行车快步跟了上来。
比起大部分面有菜色的工人,李长河虽然也清瘦了些,但精神头很足、眼神明亮。
“是长河啊,刚出车回来?”
王技术员勉强笑了笑。
他知道李长河经常跑长途辛苦,但似乎总有种本事...能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嗯,下午刚到厂,交完车就出来了。”
李长河走近几步,目光在他消瘦的脸上扫过,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王哥,你这气色可不太好啊,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又清减了?”
王技术员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苦笑道:
“没啥,可能就是最近……睡眠不太好。”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
眼下这光景,谁家不是数着米粒下锅?
李长河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哪里是睡眠不好,分明身体快被掏空的迹象!
两人推着自行车,沿着满是尘土的路边走着,随口聊着厂里的闲话...主要是王技术员在抱怨设备维护的困难、和某些“外行领导内行”的憋屈事。
大多时候,李长河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或者巧妙岔开一些敏感话题。
同时,他的目光却不时地扫视着周围。
当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拐角时,李长河突然停下了脚步,左右看了看。
“怎么了?”
王技术员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李长河没说话,迅速从自行车后架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迅速塞到了王技术员的怀里。
东西一入手,王技术员感觉到沉甸甸、硬邦邦的触感。
“这……这是?”
王技术员一愣,下意识就要打开布包。
“别动!”
李长河一把按住他的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拿着,回去关起门再看。”
王技术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猛地一抖,差点没拿住。
他隔着布摸了摸,那熟悉的圆柱体形状……是罐头!而且不止一个!
这年头,一口肉沫都是金贵东西,更何况是实打实的肉罐头……
他抬头看着李长河,嘴唇动了动。
“什么都别问!”
李长河直接打断。
“来路干净,没偷没抢...你放心吃就行。”
他看着王技术员憔悴的面容,叹了口气。
“王哥,咱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你这样……心里不落忍。”
“这年月谁都不容易,尤其是你们这些搞技术的...厂里以后还得指望你们撑着,你可不能先垮了。”
李长河拍了拍王技术员怀里的布包: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把身子稳住,比什么都强!”
王技术员抱着那布包,鼻子有些发酸。
李长河的话没说透,但他不是傻子。
这年头,能弄到“来路干净”、还能让人“放心吃”的硬货,哪有那么容易?
这背后,李长河不知道要担多大的风险、费多少周折、欠下多大的人情!
“长河,我…我...…”
王技术员声音哽咽,万千感激堵在喉咙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李长河的性子,谨慎、从不张扬...能冒险拿出这东西,是真正把他当成了过命的朋友。
“行了,你看你现在这模样,走道都打晃...万一哪天爬高检修设备,头晕眼花掉下来,我上哪儿再找这么投缘的大佬请教问题去?”
“赶紧收好!跟我这儿还用虚头巴脑的...见外了不是?”
李长河摆摆手,恢复了平常语气。
“记住啊,关起门来自己吃,别声张。”
说完,他也不等王技术员再回应,脚下一用力,自行车便轻巧地窜了出去,很快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
王技术员站在原地,将布包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他也骑上车,朝着家的方向奋力蹬去...原本疲惫无力的双腿,此刻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
车轮碾过满是尘土的路面,发出轻快的“沙沙”声。
回到家,小心翼翼地关紧房门。
在妻子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王技术员颤抖着打开了那个布包。
当最后一块布角被掀开,露出里面的真容时,夫妻二人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布包里面,赫然是五个扁平的金属罐子,罐体上没有任何商标、图案或者文字。
五个肉罐头!
在这个很多人连棒子面都吃不饱的年月,这可是能救命的油水!
“什么都别问,放心吃!”
王技术员小心翼翼地将罐头重新包好,藏在家中最隐蔽的角落。
当天晚上,一家子就着棒子面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罐头。
当那浓郁的肉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时,孩子眼睛都直了。
而妻子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角。
这是他们许久以来,吃的第一顿踏实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