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把空气晒得暖烘烘的。比武留下的淤青还没消透,张猛脖子上贴着的膏药在警服里露出点白边,见凌云抱着协查文件过来,小伙子手忙脚乱地往兜里塞东西,脸涨得像熟透的西红柿:“凌哥,这、这个给你。”
一块锡纸包装的巧克力被塞进凌云手里,包装纸上的小熊图案蹭着他的指尖,还带着点张猛手心的汗湿。“前几天……是我不对。”张猛挠着后脑勺,声音比蚊子还小,“不该在背后说你坏话,这糖赔罪。”
凌云捏着那块巧克力,糖纸在指间沙沙响。他想起比武时张猛挥拳的狠劲,拳风扫过脸颊时带着股不服输的少年气,此刻倒像只做错事的大型犬,尾巴都快夹起来了。“多大点事。”他把巧克力塞回张猛兜里,拍了拍他的胳膊,“下次掰手腕让你赢一局。”
张猛眼睛一下子亮了,刚想咧嘴笑,又想起什么似的板起脸,却没忍住,嘴角偷偷翘起来,转身时差点撞翻门口的垃圾桶,引得旁边整理案卷的老刑警们一阵笑。
走廊里的风从窗户钻进来,卷起地上半张打印废页,打着旋儿擦过凌云的鞋尖。他往刑侦队档案室走,路过茶水间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哎,你看凌云刚才那身手没?擒拿动作比教科书还标准。”
“何止啊,上次海南那个案子,他靠监控死角追了三公里,硬是把嫌疑人堵在死胡同里,我跟队里老周都看呆了。”
“说起来,邢队那天比武完,回办公室就把格斗手册翻出来了,对着里面的关节技看了一下午。”
最后那句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凌云心上。他放轻脚步往前走,皮鞋跟敲在水磨石地上,发出“笃笃”的响,却盖不住背后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那目光很轻,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条,扫过他的后背时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像张猛他们咋咋呼呼的打量,倒像有个姑娘捧着颗裹着糖纸的话梅,想递过来,又怕被看出心意,只好悄悄捏在手里,连指尖都透着点紧张。
凌云猛地回头,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吹得窗帘啪嗒作响,除了个抱着案卷的实习生匆匆跑过,连个人影都没有。他皱了皱眉,转身继续走,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后颈——那里像还留着点温热的触感,像谁的视线刚从那儿挪开。
这感觉不是第一次了。
就说昨天下午,他去刑事物证室核对弹道数据,蹲在铁柜前翻找旧卷宗,后颈突然泛起一阵痒。不是被蚊子叮的那种尖锐的痒,是像羽毛扫过似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情绪,有惋惜,有琢磨,还有点藏不住的……紧张?
他猛地直起身,铁柜的抽屉没关好,“哐当”一声撞在腿上。转身时正看见邢菲从门口经过,手里捏着份尸检报告,指尖把纸页捏出了褶皱。她的侧脸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清冷,下颌线绷得笔直,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玉石,连脚步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仿佛刚才那道温柔的目光只是他的错觉。
“邢队。”凌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邢菲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时眼里的情绪已经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工作时的冷静:“有事?”
“没、没事。”凌云指了指手里的卷宗,“过来取去年的弹道记录。”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文件夹上,睫毛垂下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第三排铁柜最左边,标着‘2022-c’的那个盒子里有。”说完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响,像是在赶时间,又像是在逃。
凌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发现自己握着卷宗的手心里全是汗。铁柜的金属把手冰凉,贴在皮肤上却没让他冷静下来——邢菲刚才转身时,耳尖明明泛着点红,像被夕阳染过的云。
“你们说怪不怪?”这天下午,凌云把陈雪和赵晓冉拉到户籍室的角落,手里的折扇转得飞快,扇骨碰撞着发出“嗒嗒”的响,“每次去刑警队,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可一回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陈雪正对着电脑核户口信息,闻言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尖悬在“确认”键上,抬眼看向凌云。她今天戴了副新眼镜,镜框是细巧的银色,衬得眼睛更亮了:“你确定不是比武后大家好奇?毕竟你这‘空降兵’把刑侦队的不败神话破了。”
“不一样。”凌云把折扇“啪”地合上,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往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那眼神太静了,像山涧里的水,一点波澜都没有,可往深处看,又像藏着东西。”
赵晓冉刚给新生儿上了户口,手里还捏着支印着小熊图案的圆珠笔,闻言眼睛一亮,长睫毛像小扇子似的忽闪着:“静得像水?该不会是……”她话没说完,突然撞了撞陈雪的胳膊,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嘴角都偷偷翘起来,像揣着个甜秘密。
“你们俩别打哑谜。”凌云看出她们有话瞒着,往前凑了凑,衬衫领口的纽扣蹭着下巴,“是不是知道什么?”
陈雪抿了抿嘴,从抽屉里摸出颗青苹果味的薄荷糖,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剥开糖纸,把糖球扔进嘴里,薄荷的清凉漫开来,才敢把声音压得更低:“凌哥,你还记得海南培训时林薇教的那个法子不?集中精神,能感觉到周围人的‘气’。”
凌云当然记得。林薇老家有位懂气功的师傅,教过她感知人情绪波动的法子,说是每个人的情绪都像团气,开心时是暖的,生气时是燥的,藏着心事时,气里会带着点拧巴的甜。当时他只当是姑娘家的小玩意儿,这会儿倒来了兴致:“你是说……”
“刚才你说这事的时候,我和晓冉试了试。”陈雪的眼睛往刑警队的方向瞟了瞟,手指在桌下比划着,“从那边飘过来一股气,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还带着点发烫的温度。跟平时不一样,平时邢队的气硬得像块铁,带着股‘别靠近’的劲儿,可这股气……”她顿了顿,突然笑了,“甜丝丝的,还老跟着你走。”
赵晓冉在旁边连连点头,手里的圆珠笔转得飞快,笔帽上的小熊耳朵都快蹭掉了:“真的!你去送文件时,那股气就跟到档案室门口,停在那儿打转转;你在走廊里站着跟张猛说话,它就悬在你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远不近的,像怕被发现。”
她突然凑近凌云,声音压得像耳语:“我们顺着气找过去,源头就在邢队办公室。她门没关严,留着道缝,我们从窗外看了一眼——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可屏幕是黑的,眼睛明明就往你这边瞟呢!”
凌云手里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指节都在发颤。邢菲?那个永远把“工作优先”挂在嘴边,开会时连笑都带着三分公式化的邢菲?他想起比武时她踢过来的侧踹,力道狠戾,却在离他膝盖两厘米的地方突然收了力;想起她射击时眯起的眼睛,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的影子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想起她认输时说的那句“我输了”,声音很轻,却像块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圈涟漪。
“不、不可能吧。”凌云的声音有点发紧,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却碰着点滚烫的温度。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耳根已经热得像被晒过的石头。
“怎么不可能?”陈雪戳了戳他的胳膊,笑得促狭,“你没发现吗?食堂吃饭时,她端着餐盘绕了三趟,放着空的大桌不去,偏要坐在你斜对面。那天你吃的番茄炒蛋,她明明不爱吃酸的,却扒拉了半碗米饭,筷子在盘子里戳来戳去,眼睛老往你这边瞟,被我们撞见了还假装看窗外的树。”
赵晓冉也跟着点头,语气里带着点笃定:“还有前天!你在走廊里跟张猛说掰手腕的事,邢队从楼上下来,本来脚步声噔噔响,跟打鼓似的,看见你就突然慢下来,站在宣传栏前假装看通知,手指却把通知纸都捏皱了。你手里的扇子转得越快,她攥着通知角的手指就越紧,指节都发白了!”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是那种常年穿高跟鞋练出来的稳健,却在靠近户籍室时,悄悄慢了半拍。
凌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他看见邢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月白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像瓷。她手里的搪瓷杯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漆字,杯沿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茶叶沫,跟她平时一丝不苟的样子比,倒添了点烟火气。
她显然是来打水的,路过户籍室时,脚步顿了顿,像是犹豫了半秒,眼睛往屋里瞟了一眼。那目光像受惊的鸟,刚落在凌云脸上,就猛地收了回去,耳根“唰”地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染上点粉,像被晚霞扫过的云。
她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转身时差点撞到门框,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然后快步冲进开水间,连脚步声都带着点慌乱,仿佛再慢一秒,藏在心里的秘密就要被看穿。
陈雪和赵晓冉捂着嘴,肩膀笑得一耸一耸的,眼里全是“果然如此”的得意。赵小冉还偷偷朝凌云比了个口型:“看,我说吧!”
凌云手里的折扇转得飞快,扇骨碰撞的“嗒嗒”声,像在替他乱了节拍的心跳打鼓。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扇面上,那只绣着的雄鹰仿佛也笑了,翅尖沾着点细碎的光,像谁悄悄撒下的糖粒,甜得人心头发颤。
他想起邢菲办公室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明明是最耐活的品种,却被她养得冒出了新绿;想起她给流浪猫喂火腿肠时,会先把皮剥得干干净净,手指被猫爪勾到也不恼;想起她笔记本上的字迹,刚硬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秀气,像她的人,看着冷,内里却软得很。
走廊里的风又吹过来,带着茶水间飘出的茉莉花香。凌云望着开水间紧闭的门,突然觉得,那道藏在背后的目光,或许早就不是秘密了。就像春天的嫩芽总会钻出土壤,有些心意,藏得再深,也会从眼睛里、从脚步声里、从那道追着人的目光里,悄悄冒出来,带着点甜,带着点慌,还有点藏不住的欢喜。
他把折扇合上,轻轻敲了敲掌心,突然笑了。转身时,正看见邢菲端着水杯从开水间出来,脚步放得很慢,眼睛盯着地面,却在经过他身边时,悄悄抬了抬眼,像偷喝了蜜的小兽,藏不住眼里的光。
“邢队,”凌云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刚才听张猛说,你在研究新的格斗技巧?要不要……有空切磋一下?”
邢菲的脚步猛地顿住,水杯里的水晃出来,溅在她的手背上。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愣了两秒才找回声音,声音有点哑,却带着点藏不住的雀跃:“好啊。”
阳光穿过走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悄悄靠近的藤蔓,终于在某个温暖的午后,缠在了一起。远处传来张猛他们打闹的笑声,茶水间的茉莉花香漫过来,混着空气里的甜,酿成了这个春天最让人心里发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