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李朝隐是个急脾气。
待陆象先带着复核文书赶到京兆府衙时，只听那熟悉的刚硬话语已是响彻大堂。
“好你个桓老二！竟然让本卿来你这儿会审本案！西京留守、御史中丞，右卫大将军！好大的官威啊！”
李朝隐面白无须，一双刀眉不怒自威，再加上其为人刚正不阿，执法严厉，就是宰相见了，都得让出三份薄面。
桓臣范此举意图非常简单。
太子如今在京兆府衙，他还能保证安全。
可要是临时转移。
谁知道半路上会不会杀出一路禁军？
到时候人交还是不交？
他的顾忌李朝隐当然明白，只是不刺上两句，老头气儿顺不过来。
“哼！也没你这宗室子来得金贵！此案你到底审不审？”
偏偏桓臣范每次见他也喜欢斗上两句嘴，且喜欢拿其出身背景指摘。
李朝隐也不着恼。
“不审我过来干嘛？你这张老脸很好看吗？”
二人都是四朝元老，一起栉风沐雨，经历过大风大浪。
嘴上虽不客气。
但心中却是将对方当成可以倚靠的挚友。
当年桓臣范其兄桓彦范高居武周朝侍中之位，为外朝百官领袖，其更是率领其他重臣逼宫武曌，助李氏复唐。
为酬其功，中宗李显封其为扶阳郡王。
并与其他四位复唐功臣一起，合称“五王”。
可李显暗弱，未能对武曌遗留势力斩草除根，武三思甚至还高居首相高位，并与韦后合流，将复唐功臣一一驱逐出京。
可怜桓彦范在贬谪途中，被武三思爪牙周利贞矫诏虐杀。
一代名臣就此陨落。
“我悔啊！”
李朝隐神情落寞：“当日武三思让我审‘五王案’，被我给骂了回去，不然的话扶阳郡王他也不会......”
言罢。
旁人眼中的铁面判官竟潸然泪下。
当日桓彦范被追上后。
周利贞命人砍掉一片竹林，刻意不挖其根，只留尺长竹尖。
谓之“竹槎”。
然后将桓彦范绑于马后，拖行其上。
往来反复数十趟。
其身躯血肉层层刮落，只余累累白骨，痛苦哀嚎至半夜才堪堪断气。
桓臣范收敛尸骨时，悲怆以极，几次气绝昏迷，险些追随其兄而去。
其他四王也是死状极惨。
虽然睿宗继位后已为其沉冤昭雪，甚至今上登基，还将桓彦范灵位置于中宗宗庙之内。
但此笔血债，依然是李氏皇族欠桓家与其他四王的。
“你这宗室子是铁了心跟老夫把此案审下去了？”
李朝隐怒声道：“你是想让本卿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错过一案，悔不当初。
再次错过，白来世上。
“你们两个要寻死，非要搭上我！？”
陆象先进来就是大吐苦水。
桓臣范眉毛挑了挑，将其手中文书一把抢过。
“好你个老匹夫，口是心非虚伪以极，这是什么？”
“催命符你送我一张，本尚书当然是再还你一张！”
陆象先冷哼道。
三人全到了要告老的年龄，也都算是“武朝余孽”。
之所以他们能活到现在，甚至还身居高位。
仅靠着胸中一口浩然正气，并在历次风波中不偏不倚，只站在天下公理一边！
就算是圣人无道，他们也敢豁出性命死谏。
以张九龄为首的文治派与李林甫之间的吏治派如果还算是党争的话。
那桓臣范等三人就是真正的士人派。
孔子曰：士不可不弘毅！
只因任重而道远！
什么是道？
民心为道，公理为道，天下稳定为道！
大唐开国以来，似乎中了某种魔咒，历代太子均逃不出被废杀的结局。
高祖朝李建成。
太宗朝李承乾。
高宗朝李忠、李弘。
武周朝李贤。
中宗朝李重俊。
当今圣人的储位也是被兄长让来的，而且历经两次血腥政变才坐稳了位置。
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是万劫不复。
可如今皇权稳固，天下承平！
圣人又欲行废杀之事，何以对天下交代？！
持续百多年的父子兄弟相残之局，就在他们手里终结吧！
三人就在开封府衙一边查看卷宗，一边等宫中旨意。
当今圣人是个什么脾性，他们自然清楚。
桓臣范也不相信就打发走个高力士，今上就能偃旗息鼓。
可直到宵禁鼓声响起，都还没有旨意下来。
“看来是被李林甫躲了。”
李朝隐冷哼道：“这厮向来滑不溜秋。”
同为宗室子，又是当朝首相，他却是口中毫不留情。
“新上来的牛仙客就是个应声虫，在此事上更没参与的资格。”
陆象先轻声分析道。
中枢宰执在隔岸观火，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后宫那一位竟也没有动作。”
桓臣范神情转厉。
“她是想当韦后还是太平？难道还想效仿则天皇帝？！”
其兄桓彦范连武曌都能掀翻，他这个当弟弟的也不介意弄废个贵妃玩玩。
本朝对后宫干政防范甚严。
如果有妇人之手真从北边伸出来.......
仨老头有一万种法子将其斩断。
第二日一早。
三衙将终审卷宗呈交御览。
“依《唐律》之《贼盗篇》，致伤未死者，当绞，杨洄授驸马都尉，为五品命官，罪加一等，主犯当斩，从犯徙三千里；太子乃国之储君，鄂王、光王位列亲王，依《唐律》‘八议’之首，为圣人至亲，非十恶不赦皆可免死，故三衙合议，废太子储位，降李瑛为房陵郡王，于十王宅中圈禁，鄂王、光王降爵.......”
李隆基听完，半晌不发一言。
“李卿，你怎么看？”
李林甫微微躬身。
“此乃圣人家事......”
连日召见。
这比泥鳅还滑溜的当朝首相终于是吐出了这句模棱两可的话。
从表面上看。
圣人家事，他这个外人当然没法管，也无权置喙。
但其实此话还透露出另外一个意思。
天家之事，几个外臣在那瞎掺和什么。
圣人自决便是。
李隆基眼中精光一闪。
“发回重议！让内侍去监审！如果还不能让朕满意，下次就派禁军去！”
说罢，却又将传旨内侍叫回。
“三个老家伙如此回护那逆子，让御史去查！看看有无谋逆之举！杨洄不是没死吗？让他醒了就赶快入宫，朕要好好问问，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威浩荡，猛如雷霆！
凡人之躯哪能抗衡？
可三位重臣却是携手逆天！
御史也好、禁军也罢，将太子与二王府邸，还有三老臣居所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显示彼此有何牵连。
甚至当御史们来到其上官在城南的宅院时，众人都沉默了。
大通坊。
距南城安化门也仅仅隔了个大安坊。
这里荒草萋萋、饿殍遍地，人不人鬼不鬼的残肢乞丐在此处苟延残喘。
桓臣范家中更是空无一人。
除简单家具外，也仅有其兄桓彦范之神位。
如此重臣几乎家徒四壁。
众人脸上无不羞惭难当，惶惶然退了出去。
而类似一幕也发生在陆象先与李朝隐府上。
一时间。
殿中侍御史史维则带头挂印而去，在家戴罪。
御史台旋即为之一空。
李隆基震怒。
将一干人等全部缉拿入狱。
与此同时。
两辆马车悄然在京兆府衙门内停下。
一贵妇卷帘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