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港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浓重的焦糊味混杂着能量残留的臭氧气息,弥漫在破损的港区上空。能源矩阵外围,巨大的机械残骸堆积如山,工程云骑与工造司匠人仍在紧张地清理,沉重的金属碰撞声与切割的火花此起彼伏,宣告着那场惨烈战斗的余波。然而,与这份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策府内庭的书房。这里仿佛被无形的结界笼罩,已然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一缕淡雅的檀香自鎏金兽炉中袅袅升起,青烟如纱,不仅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更仿佛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几乎撕裂空间的厮杀彻底封存,推入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时空维度。
景元屏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书房内只余符玄静立在他身侧。太卜大人星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掐算推演,显然还在复盘分析着战场瞬息万变的能量流变。景元本人则慵懒地倚靠在厚重的紫檀茶案之后,亲手执壶,将清冽的茶水注入三只素雅的青瓷杯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他依次将茶杯推向坐在对面的瓦尔特·杨与三月七,姿态随意得如同在招待久别重逢的故交老友,而非刚刚经历过生死与共、浴血奋战的战场同伴,更非与身份来历皆成谜团的“域外来客”进行一场关乎仙舟罗浮未来命运的关键交涉。
“罗浮此番遭此无妄大难,多亏几位及时仗义出手,力挽狂澜于既倒。”景元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语气温和沉静,听不出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反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沧桑感慨,“尤其是瓦尔特先生,方才那手引动引力奇点、扭转战局的通天本事,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大开眼界。想必在贵方星穹列车组之中,先生亦是举足轻重、绝非寻常的人物。”他目光平和地落在瓦尔特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毫不掩饰的欣赏,却绝口不提方才彦卿那更为骇人听闻、直接触及规则层面的恐怖“抹除”之力,仿佛那惊天动地的一幕,不过是战场上不值一提、转瞬即逝的寻常插曲。
瓦尔特沉稳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平静,回应道:“将军过誉了。同为行走于浩瀚星海之间的旅者,守望相助,本就是分内之事。星核的危害,我等亦深知其足以倾覆文明,断然不能坐视不理。”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既清晰表明了列车组的立场,也巧妙地点出了双方共同的核心目标——那带来灾祸的星核。
三月七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粉色的眸子清澈明亮,盛满了真诚与关切:“是啊是啊!那个星核太可怕了!还有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指药王秘传与虚卒混合体),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我们列车组一定会帮忙到底的!”她的话语充满活力,带着少女特有的直率。
景元微微一笑,优雅地抿了一口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瞬的眼神。他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关键问题:“据天舶司的详细观测报告,那带来灾祸的星核,似乎是伴随贵方星穹列车一同出现在罗浮空域。不知这其中……可有何渊源?”话题终于被引向了核心。书房内原本温和的气氛似乎骤然凝滞了一瞬,连袅袅檀香的流动都仿佛慢了几分。
瓦尔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从容不迫,他坦然答道:“星核乃宇宙间最危险的灾厄之物,其所至之处,文明倾覆,世界凋零,生灵涂炭。我星穹列车追寻其轨迹,并非与其同流合污,而是为了追踪其动向,阻止其带来的无边灾难,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将其彻底封印或带回妥善处置。此次降临罗浮仙舟,实因追踪到强烈而异常的星核信号而至,不料其竟以如此激烈狂暴的方式强行嵌入仙舟巨构,造成此等浩劫与生灵死伤,实非我等所愿,亦深感痛心。”他坦然承认了列车与星核存在的“关联”,却将立场无比清晰地划定为“追猎者”与“封印者”,彻底撇清了任何可能的同谋嫌疑。
符玄闻声抬眸,清冷如霜的目光扫过瓦尔特的脸庞,指尖在袖中的推演动作微微加速,无形的数据流在她意识中奔涌,似乎在全力验证其话语背后的逻辑链条与能量痕迹的真伪。
景元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只是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青瓷杯壁,细腻的釉面带来微凉的触感。他没有立刻表态相信或怀疑,那摩挲的动作更像是在掂量着对方话语的分量与隐藏的可能性。片刻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原来如此。追寻星核,封印灾厄……贵列车组志存高远,心系寰宇,实在令人钦佩。”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然,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列车与星核猎手之间有过一次通话,当然,我们相信列车不会与星核猎手同流合污,星核之力诡异莫测,如今更引动‘裂界’滋生蔓延,域外邪祟蠢蠢欲动。更棘手的是,仙舟内部蛰伏的药王秘传余孽亦趁机死灰复燃,四处作乱,竟与反物质军团勾结,沆瀣一气。局势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仅凭云骑军之力正面强攻,恐难速战速决,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他抬起眼,目光在瓦尔特沉稳的面容和星翡与三月七充满朝气的脸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属于仙舟最高军事统帅的、洞察一切又带着不容置疑坦诚的威严:“值此危难之际,罗浮需要可靠的盟友,需要集结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尤其是在……处理这些潜藏在暗影深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丰饶’蛀虫方面。”他刻意加重了“丰饶”二字,目光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窗外——那正是方才彦卿与强敌激战、力量失控的方向。
“药王秘传盘踞罗浮暗处多年,根深蒂固,行事诡秘阴险,如同鬼魅。此次他们竟能与暴虐无度的反物质军团达成某种程度的‘共生’,其背后所图,恐怕远超我等想象,酝酿着更大的阴谋。”景元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力,“云骑军明面上的大规模清扫,目标过大,极易惊扰蛇鼠,使之隐匿更深。而二位……身份特殊,非罗浮在册之人,行动更为灵活隐蔽,不易引起那些暗处眼线的警觉。”
瓦尔特立刻明白了景元的意图。这位深谙权谋的将军是想借助列车组这份强大的“外力”,去探查云骑军因身份和体制所限而不便直接插手的阴暗角落。这既是利用,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试探——试探列车组对罗浮的诚意,以及他们应对复杂局面的实际能力。“将军是想让我们,暗中调查药王秘传的残余势力,以及他们与反物质军团勾结的确凿线索?”瓦尔特直接点破了核心。
“正是如此。”景元颔首,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瓦尔特先生果然思维敏锐,洞察秋毫。不过,罗浮内部事务,终究不好完全假手于外人。”他话音未落,书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
走进来的正是彦卿。
他已换下了那身沾染血污、遍布裂痕的云骑轻甲,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蓝色云骑常服,衬得他身形略显单薄。脸色依旧带着大战后的苍白,呼吸的气息也略显虚浮,显然是力量透支过度,尚未完全恢复。但他的步伐异常稳定,眼神沉寂如水,先前战场上那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意与周身若隐若现的剑影虚光已然尽数收敛,只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过度消耗后的疲惫感,沉淀在他年轻的眉宇间。他先向景元和符玄恭敬行礼,然后转向瓦尔特、星翡与三月七,微微颔首致意,态度疏离而有礼,带着云骑骁卫应有的克制。
“彦卿此次于前线力挽狂澜,挫败强敌,对药王秘传那些诡异莫测的丰饶秘术以及反物质军团的凶残特性,亦有切身深刻的了解。”景元看着彦卿,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安排,“由他陪同三位一同进行调查,既能代表罗浮官方的立场,也能为三位提供必要的武力协助与……关键的情报支持。”
陪同调查?
彦卿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瞬间泛起的波澜。将军此举,用意深远。将他放在星穹列车组身边,明面上是协助与合作,暗地里恐怕也包含了监视的意味。更深一层,或许是为了……进一步观察他体内那刚刚被唤醒又强行压制下去的未知力量,在与这些来自星核的“异常”以及丰饶孽物接触时,会产生何种反应?方才战场上那失控的爆发与随后艰难的重新掌控,每一个细节,景元必然已通过那枚母珏看得一清二楚。
“有彦卿骁卫这等少年英才相助,自是再好不过,事半功倍。”瓦尔特看了彦卿一眼,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渊,看不出太多情绪。他自然明白这“陪同”二字背后蕴含的多重含义,心照不宣。
三月七倒是显得挺高兴,一扫之前的沉重气氛,冲着彦卿露出一个元气满满的灿烂笑容:“太好了!有本地人带路,肯定能省不少麻烦,也不会迷路啦!”她的话语像一缕阳光,短暂驱散了房间里的凝重。
事情就在这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交流中定下。没有剑拔弩张的质问,没有唇枪舌剑的谈判,只有杯盏间流动的暗涌和一个将多方势力暂时捆绑在一起的“调查任务”。
片刻后,彦卿与瓦尔特、三月七、星翡三人一同离开了肃穆的神策府。
行走在罗浮仙舟的街道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紧张的气息。损毁的工事正在修复,巡逻的云骑军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未散的凝重。星翡像个好奇的孩子,金色的眸子四处打量,看着沿途忙碌的景象和风格奇特的仙舟建筑,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叹,三月七则是介绍着网上看到过的攻略,并介绍着从丹恒那里听来的关于仙舟的一些传闻。瓦尔特则沉默地走着,眉头微蹙,似乎在心中梳理着线索,权衡着风险与对策。
彦卿走在稍前一些的位置,刻意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胸口的玉珏紧贴着皮肤,传来平稳而恒定的温热感,无声地提醒着他始终处于神策府无形的注视之下。意识海中,那四道曾搅动风云的剑影此刻异常安静,如同归匣的古剑,沉眠于意识深处。方才的极限爆发与随后的强行平衡,似乎让它们也消耗了巨大的本源之力,陷入了一种深沉的沉寂休养状态。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对“异常”与“悖论”的敏锐感知力,并未消失,反而像是经历磨砺的锋芒,变得更加锐利,更加难以忽视。
尤其是对“丰饶”那股特征鲜明、充满扭曲与亵渎意味的、既生生不息又污秽不堪的气息……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排斥与警觉,变得尤为强烈。
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层层叠叠的楼阁飞檐,精准地投向长乐天深处某个特定的方向。那里是罗浮商业与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之一,三教九流汇聚,鱼龙混杂,信息流通如织,也是各种暗流最理想的藏身之所。
“药王秘传余孽,最擅长隐匿蛰伏,惯于利用庞杂的人群与迷宫般的复杂地形作为掩护。”彦卿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大战后的沙哑,这是他离开神策府后说的第一句话,冷静而专业,“他们之前的几处重要据点虽被拔除,但残余分子必然化整为零,如同水滴入海,很可能就混迹于这市井喧嚣之中,或是……借助某些看似合法、毫不起眼的身份作为掩护。”
瓦尔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片繁华区域的喧嚣仿佛隔着距离都能隐约传来。他点了点头,声音沉稳:“混乱与秩序的交界处,往往是阴影滋生的温床。我们需要一个精准的切入点。”
彦卿沉默片刻,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中,取出一枚样式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磨损的云骑军低级令牌。然而,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令牌边缘,刻着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特殊暗记,若非专门寻找,绝难发现。
“这是从之前一个被击毙的药王秘传小头目身上搜到的。”他低声说道,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近旁的两人能听清,“上面的暗记,经过云骑密文司初步破解,指向长乐天区域的一家……名为‘回春堂’的药铺。”
回春堂?名字倒是正经,透着股悬壶济世的味道。
三月七眨了眨眼,一脸惊讶:“药铺?他们胆子这么大?还敢用这么明显、跟‘药’有关的名字?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恰恰相反,这可能是最高明的灯下黑。”瓦尔特沉声分析道,经验老道,“越是看似最不可能、最显眼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更何况,药铺本身,就是他们最好的身份伪装和资源获取点。药材流通,人员往来,都是绝佳的掩护。”
彦卿收起令牌,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如同出鞘的剑锋:“是与不是,是人是鬼,亲自去看看便知。”
他没有动用体内那沉寂剑影带来的超凡感知力,仅仅凭借云骑军多年办案培养出的敏锐直觉和丰富的经验,率先迈开步伐,向着长乐天那繁华与阴影交织的深处走去。
瓦尔特、三月七与星翡互相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地跟了上去。
四人的身影很快汇入长乐天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他们看似普通,如同无数为生计奔波的仙舟居民,却各自怀揣着截然不同的秘密与肩负的重任,一步步走向那片可能隐藏着更大阴谋与致命危险的迷雾深处。
而在他们身后,神策府那高耸入云的观星阁楼之上,景元凭栏远眺,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朱墙碧瓦和喧嚣市井,精准地落在那四道渐行渐远、融入人海的身影之上。
符玄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将军,将探查药王秘传余孽与反物质军团勾结线索的重任交予他们,尤其是彦卿那孩子……是否太过冒险?他体内那股力量方才初显,根基未稳,凶险难测……”
景元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罗浮仙舟穹顶模拟出的、永恒不变的澄澈天空,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如同云影般难以捉摸的弧度。
“险中求存,方见真章。乱局如棋,非险招不足以破局。”
“至于彦卿……”他轻轻摩挲着指腹,仿佛在细细感受着那枚母珏传来的、遥远却清晰的微弱波动,“玉珏既在,罗浮的视线,便一刻不会离开。”
“况且,有些路,终究要他自己去走,去闯,去体悟。是成为罗浮手中最锋锐、最忠诚的剑,还是被那绝世凶刃的力量反噬,迷失本心……”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最终融入穿阁而过的微风之中,只余下未尽的话语在寂静中回荡。
“一切,就看他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