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衣。
入眼是熟悉的竹楼屋顶,窗外天光已亮,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檐角滴答的水声。膝盖处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我昨日那场惊心动魄并非梦境。
我忍着痛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湿漉漉的黑色鼻头,以及一双充满警惕的棕色眼睛——是卓瑶那只半人高的下司犬阿黑!它不知何时进了屋,正蹲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僵在原地。
“阿黑!过来!别吓她!”卓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不熟练的汉语。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草药走进来,看到我醒了,松了口气,“你醒了。”
我顾不上害怕那恶犬,急切地抓住卓瑶的衣袖:“乌执呢?阿执他怎么样了?!”昨夜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模样历历在目,让我心胆俱裂。
卓瑶抽回袖子,语气有些复杂:“没事了,他命硬得很,已经醒了。”她将陶碗往我手里一塞,“喏,消炎止血的草药,喝了。”
听到他醒了,我高悬的心才猛地落回实处,几乎喜极而泣:“谢谢……谢谢你……卓瑶”
我也顾不上喝药,忍着膝盖的剧痛,一瘸一拐地下了床,迫不及待地朝乌执的房间挪去。
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乌执靠坐在竹床上,上半身裸露着,从肩膀到胸口缠着一圈又一圈洁白的绷带,靠近心脏的位置,还隐隐渗出一抹刺目的鲜红。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也很淡,但那双绿色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沉静,只是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听见动静,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狼狈蹒跚的身影上。
我顾不上害羞,也顾不上腿疼,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阿执!你怎么样了?还疼不疼?毒真的解了吗?”
“无事。”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一些,目光却在我包扎着的膝盖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问道,“你……疼吗?”
他……他在关心我?!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瞬间涌上心头,我连忙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不疼!我一点都不疼!你没事就好……”
我稍稍安心,想起后山的恐怖经历,忍不住问道:“阿执,你昨天去后山……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卓玛才……”才要对你下杀手。
乌执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从枕头下摸出一张东西,递给了我。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巴掌大小的粗糙画片,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边缘已经起毛。画上用简陋的笔触画着一男一女,背景依稀能看出是巫滕寨的吊脚楼。男人笑得灿烂,正是那个死去的货郎!而和他紧紧依偎在一起、举止亲密的女子……却并非卓玛!那女子的脸被人用指甲狠狠划花了,根本看不清容貌,但从发型和衣着看,绝不是苗家女子打扮!
“这是……”我震惊地抬头。
“昨天,我去祠堂查验货郎遗物,在他紧攥的手心里发现的。”乌执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揭示了残酷的真相,“他或许,并非心甘情愿留下。卓玛察觉了他异心,甚至可能发现了这幅画,不能忍受丈夫一次次想逃走,甚至心里装着别人,所以……才起了杀心,并嫁祸给的卓瑶。”
我瞬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货郎时,他神志不清地喊着“他们在等我”、“必须回去”……原来,那并非完全的疯话!
卓玛一定是事后想起了什么,所以才去挖坟,没找到画片后,意识到可能被乌执拿走了,这才布下死局,要杀乌执灭口!我串联起前因后果,只觉得脊背发凉。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卓瑶激动愤怒的苗语争辩和下司犬狂躁的吠叫。
“是寨老!他们还是要驱逐卓瑶!”我反应过来,焦急地看向乌执。
乌执神色未变,只是微微颔首。
我立刻拿起那张画片,忍着腿痛冲出门去。
“等等!”我举起那张小画,大声用汉语解释,并让卓瑶帮忙翻译,“寨老!卓瑶很可能是被冤枉的!你看这个!这是从货郎手里找到的!货郎可能早有异心,卓玛是因爱生恨才杀人嫁祸!”
寨老的目光落在那张画上,眼神微微一变。
乌执此时也走到我身边,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昨夜亲眼所见,卓玛在后山,动过货郎的坟。”他没有说破卓玛操纵尸体的骇人行径,只提了挖坟,却足以引人联想。
寨老面色阴沉,沉默片刻,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立刻有几个青年朝后山跑去。
卓瑶停止了挣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和乌执,又看看寨老,喃喃道:“不……不可能……阿姐她……怎么会……”她不愿相信,自己的亲姐姐会如此陷害自己。
然而,事实残酷。
不久后,那几个青年抬着一副担架回来了。担架上,赫然是卓玛的尸体!
她脖间深深插着一把匕首,双手紧紧握着匕首末端,从姿势来看,完全像是自杀。她脸色青黑,显然死去多时。
“阿姐——!”卓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猛地扑到尸体旁,崩溃大哭,“为什么?!阿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
我看着卓玛的尸体,却微微一愣。我注意到,她昨天还高高隆起的腹部,此刻竟然……瘪了下去?
卓玛已经生产了?那孩子呢?!
乌执看着尸体,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寨老的眸色也是几不可察地一变。这时,一个青年走到他耳边,用苗语低声快速禀报了几句。寨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挥挥手,又低声吩咐了那人几句。
不一会儿,货郎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也被抬了上来。
令人惊异的是,尸体上那些恐怖的撕咬痕迹和蠕动的虫子都不见了,虽然依旧破烂,却像是被简单清理过。只是那胸口的血洞依旧骇人。
寨老走上前,取出一根银针,当着众人的面,扎进了货郎尸体的手臂。
拔出时,银针骤然变得漆黑!
“嗡……”人群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哗。
货郎死前就中过剧毒!并非单纯的野兽袭击!
卓瑶看到那银针上的漆黑颜色,脸瞬间惨白如纸,失神地跌坐在地,喃喃道:“黑鸠毒……是黑鸠毒……阿姐……阿姐亲手教我的……她说……这是最后关头才能用的……只有我们两个会……”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证据链完全吻合。真的是她最亲的姐姐,用她们姐妹才知道的毒药,杀了丈夫,又嫁祸给她!
寨老收起银针,脸上露出沉重而悲伤的表情,宣布了最终处理结果:卓瑶是被卓玛嫁祸,冤屈洗清,驱逐令取消。而本该施加在卓玛身上的驱逐惩罚,也因她的自杀而改为:名字不入族谱,牌位不入祠堂,尸体埋在巫滕寨界碑之外。
宣布完,寨老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乌执,竟然上前一步,对着乌执微微弓腰,用苗语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态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恭敬?甚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歉意?
我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乌执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回应。
一场骇人听闻的命案和嫁祸,似乎就以卓玛的自杀画上了句号。
然而,我看着卓玛瘪下去的腹部,想着那个不知所踪的婴儿,看着寨老那一闪而过的难看脸色和他对乌执诡异的态度,还有货郎尸体被匆忙“清理”的痕迹……
我知道,这一切,远未结束。
迷雾,似乎散去,阳光照进院落,驱散了连日阴雨,却照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迷雾和寒意。
我看着倚在门边、脸色苍白的乌执,心中的疑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越绕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