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英”这个名字,如同在专案组这潭已然浑浊不堪的死水中,又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更加诡谲、令人不安的涟漪。
临时办公室设在水库管理局一间闲置的会议室里,白板上写满了线索、时间线和人物关系图,但核心区域却是一片空白,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徒劳。当陈锋沉声说出“张秀英”这个名字及其来源时,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落针可闻的寂静。几个年轻警员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本能的恐惧;老烟枪张岩则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后的眼神复杂难明。
“查!”陈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联系水利、地方志办公室!把水库修建时期,所有涉及到的人员档案,包括移民名单、工程队记录、工伤事故报告、特别是人口失踪和意外死亡的档案,哪怕只有只言片语,全部给我翻出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关于这个张秀英的一切!”
命令迅速被下达,整个区公所系统都被调动起来。而最重要的纸质档案存放地,就是区档案馆那个终年不见阳光、散发着霉味和尘埃气息的地下室。
下午,陈锋带着林晏,以及两名负责记录和搬运的年轻警员,再次来到了这个充满历史沉淀感的地方。档案馆的管理员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头,嘟囔着“多少年没人动这些东西了”,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一股混合着纸张腐败、灰尘和潮湿混凝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咳嗽。地下室的灯光昏暗,只有几盏功率低下的白炽灯,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那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如同沉默巨兽般的深绿色档案架。架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种牛皮纸袋、线装册子和散落的文件,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仿佛时间的尸骸。
“水库相关的,大概就在这一片,”管理员指着最里面的几排架子,“五几年到七几年的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找吧,小心点,别弄坏了。”说完,他便揣着手缩回了门口的光亮处,似乎不愿在这阴森的地方多待。
陈锋戴上白手套,率先走了进去,开始逐一翻阅。两名年轻警员也深吸一口气,跟了进去,很快就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
林晏走在最后,他的动作明显有些迟疑和僵硬。他刻意放慢了脚步,目光在这些沉寂的档案架上扫过,仿佛在审视一群沉睡的、可能随时惊醒的亡灵。他指尖在触碰那些泛黄脆弱的纸页时,极力地收敛、压制着自身那不受控制的灵觉,如同一个走在雷区的人,小心翼翼,生怕再次引爆那些附着在物品上的、强烈的记忆碎片和负面情绪。
然而,历史的尘埃之下,掩埋的秘密太多,怨气太重。
当他走到最角落的一个档案架前,目光被一本格外破旧、封面模糊不清、边缘甚至有着深褐色可疑污渍的硬皮册子吸引。册子的书脊上,用模糊的墨水写着“岭东水库移民安置名册(部分)”。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册子很沉,仿佛承载着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他轻轻吹开封面上的浮尘,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是用钢笔誊写的名单,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洇化,很多名字旁边都有简单的备注,如“迁往xx村”、“补偿款xx元”等。
他的指尖一页页划过,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当他翻到中间某一页,指尖无意间掠过某个名字旁边标注的“失踪”二字时,那个名字仿佛拥有生命般,主动跳入了他的眼帘——张秀英。
三个字,写得有些歪斜,像是执笔人当时心绪不宁。
就在他的指尖与那名字接触的刹那——
景象骤变!时空扭曲!
他不再是站在阴暗的地下室,而是置身于一个暴雨滂沱、漆黑如墨的夜晚!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物,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视线在剧烈地晃动,他正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疯狂奔跑,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就在耳边,与胸腔里那颗因为极度恐惧而快要炸裂的心脏狂跳声交织在一起。
身后,是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带着明确的恶意,紧追不舍!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脖颈,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他(她)惊恐地回头望去——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斧般劈开浓稠的夜幕,瞬间将天地映照得一片诡谲的亮堂!就在这百分之一秒的强光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面颊,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泪水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那面容,与他之前在文化站看到的刘倩照片毫无相似之处,却奇异地与“张秀英”这个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
闪电的光芒也照亮了她身后追兵的模糊黑影,以及更远处,那个在雨幕中显得无比庞大、狰狞如同史前巨兽的水库大坝轮廓!
紧接着,视角猛地一空!脚下滑塌!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头顶!冰冷刺骨,剥夺了所有温度,也剥夺了最后一丝空气和希望。窒息的痛苦,水流灌入口鼻的呛咳感,以及那种沉入无尽深渊的失重感……无比真实地传递过来!
“呃啊——!”
林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哼,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伤一般!巨大的共灵冲击让他整个人失控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金属档案架上!
“哐当!哗啦——!”
一阵剧烈的摇晃和撞击声打破了地下室的死寂。架子上几本厚重的档案袋和册子被他撞落在地,激起漫天尘土。
“林宴!”
“怎么回事?!”
陈锋和两名警员立刻冲了过来。只见林晏背靠着摇晃的档案架,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额头上全是冰冷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噩梦中惊醒。他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胃里翻江倒海,另一只手则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向地上那本摊开的移民名册。
“是……是她……”林晏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战栗,“我刚才……‘看到’她了……雨夜,她在跑,被人追……然后,掉进了水里……那种冰冷的……绝望……和她一起……淹没了……”
陈锋脸色凝重,弯腰捡起那本名册,目光迅速锁定在“张秀英”那个名字,以及旁边潦草的“失踪”备注上。他眼神复杂地看向几乎虚脱的林晏,挥挥手让两名面露惊疑的年轻警员先去整理掉落的文件,然后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探寻:“你确定?是……‘看到’了当时的场景?张秀英……是被迫害的?”
林晏艰难地点了点头,倚靠着冰冷的铁架才能勉强站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抽痛。灵觉过度使用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灵魂仿佛刚被从那冰冷绝望的溺水体验中强行拉扯出来,还在不住地战栗。
他看着陈锋,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几乎是承认般地间接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我们……出马仙一脉……有一种‘共灵’……能模糊地感知到物品、地点上残留的……特别强烈的情绪和记忆碎片……尤其是……横死之人留下的……那种‘念’,非常……非常强烈……”
陈锋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怀疑或嘲弄的神色,用力拍了拍林晏的肩膀,手掌温暖而有力:“坚持住。我们需要你看到的‘东西’。”
这一刻,林晏靠在冰冷锈蚀的铁架上,感受着身体与灵魂的双重虚弱与战栗,心中一片冰凉。逃避了这么多年,压抑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被这来自血脉的、无法摆脱的力量,粗暴地拖回了它既定的轨道。档案馆昏黄的灯光下,那条通往未知、黑暗与危险的宿命之路,已在他脚下清晰地浮现出来,不容回头。
他闭上眼,张秀英坠入水库前那绝望的眼神,与刘倩尸检报告上冰冷的文字,以及自己腕间隐隐作痛的胎记,渐渐重叠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跨越了数十年的怨念漩涡之中,无法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