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京师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紫禁城的红墙金瓦上,盖了一层白。
抚军监国府,军机处里暖炉烧的很旺,气氛却很沉闷。
“殿下,这事是不是太冒险了?”
兵部尚书于谦皱着眉,看着桌上那份派李泰去南洋的敕令。
“李泰是格物院的宝贝,永熙重炮、应龙号战舰都出自他手。把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事……”
于谦的话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懂。
“于少保的担忧,我明白。”
朱见济没说话,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世界舆图前,目光落在遥远的吕宋岛上。
“但你们要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个新的时代。”
“我们面对的敌人和瓦剌不一样。对付他们,光靠士兵用命去填,是下下策。想赢,就要靠这些……我们懂,而他们不懂的东西。”
他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科技才是最大的优势。我派李泰去,不是让他冲锋陷阵,是让他近距离亲眼看看,我们的敌人怎么打仗,他们的棱堡、火炮、战船,所有的一切。”
“这场仗,一打就是决战。我要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碾压!为此,任何代价都值得。”
于谦、沈炼几人听完,都沉默了。
他们感觉,太子殿下心里的那盘棋,已经大到他们看不懂了。
就在这沉闷的气氛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西厂的缇骑快步闯了进来,身上还带着没化的雪,单膝跪在地上。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带着奔波后的疲惫。
“启禀殿下!南洋密报!八百里加急!”
“马六甲,成了!”
军机处里所有人都看向那名缇骑。
朱见济猛的转过身,目光锐利。这份情报,他等了太久。
……
半个月前,景泰十一年,冬月初十,夜。
满剌加,也就是马六甲。
这里是东西方贸易的重镇,就算到了深夜,码头上也还是灯火通明,空气里混着香料、鱼腥和各种汗味。
港口最偏僻的一个仓库里,光线很暗。
一个穿着本地商人衣服的汉子,长相很普通,正慢悠悠的用一杆小戥子,称量手里的碎银子。
他叫林三,明面上的身份,是苏州一家绸缎庄派来南洋的管事。
他真正的身份,是西厂南洋情报网的乙字级密探,代号“夜枭”。
在他对面,一个高大的佛郎机船长正紧张的来回踱步,一头亚麻色的卷发,眼神里满是贪婪和恐惧。
“林先生,我的上帝,您能快点吗?要是让那些西班牙人的探子发现我跟您见面,我会被他们吊死在主桅杆上的!”
林三头也没抬,手里的动作还是不紧不慢,声音平淡的像在问天气。
“若泽船长,急什么?生意,要慢慢谈。”他把一块称好的碎银丢进钱袋,“你的货,真的值这个价?”
“当然!一定值!”若泽船长赶紧凑上来,压低了声音说,“我敢用我死去的奶奶发誓!这东西,关系到这片大海上所有人的未来!”
“我们佛郎机人只想好好做生意,但那群该死的西班牙疯狗,他们什么都想要!他们那支无敌舰队一旦到了东方,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单干的佛郎机商船,第二个,就是你们富裕的大明!”
“林先生,我讨厌他们,就像讨厌我船上的臭虫!我把这个卖给你,是为了钱,也是为了我们大家,能有口饭吃!”
林三终于称完了最后一笔银子,把沉甸甸的钱袋推了过去。
“钱在这里。”他淡淡的说,“东西呢?”
若泽一把抓过钱袋,紧张的在怀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了笑。他警惕的朝仓库外看了看,才从贴身的衣服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卷轴。
“林先生,就是这个。”他把卷轴递给林三,“这是我花大价钱,从一个西班牙叛徒手里买来的仿制品。那支东方无敌舰队,从他们美洲殖民地新西班牙港出发,横渡大洋到吕宋的……绝密航海图!”
“有了它,”若泽的眼里闪着疯狂的光,“你们就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从哪来。你们可以设下埋伏,或者……提前跑。”
林三接过那份还有些温热的航海图,手指不由的收紧。
“很好。”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我们的交易结束了。”
他转身就准备走。
“等等,林先生!”若泽忽然叫住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您看,我帮了您这么大的忙。那批最新的苏绣丝绸,能不能……再多给我两箱?”
林三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平静,却让若泽浑身一僵。
“若泽船长。”林三慢慢的说,“一个好的商人,要懂得见好就收。一个活的长久的商人,要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生意……做完了就该永远烂在肚子里。”
说完,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仓库的黑暗里。
……
军机处。
当那份由数名西厂死士,换了七次船,接力送回京师的航海图仿制品,被小心的铺在巨大的桌案上时,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张他们从没见过的海图。
上面用他们看不懂的符号,标注着广阔的海洋,和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岛屿。
但最让他们心惊的,是海图上那条用红色墨水画出的航线!
“殿下请看!”
沈炼的脸色很难看,他指着海图上的一串小字。
“这是我让亨利克翻译过来的。舰队司令:阿尔瓦公爵。我查过这个人,他在欧罗巴外号‘血腥公爵’、‘疯子屠夫’,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喜欢屠城。”
“舰队规模:主力盖伦级风帆战列舰,五十艘!各种补给船、辅助战船,九十七艘!”
“预计抵达吕宋马尼拉湾的时间,是明年,景泰十二年,四月上旬!”
这些数字和名字,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压力。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那条航线。
那条红色的航线,从一片标注着“新大陆”的土地出发,一路向西,横穿了大半个被朱见济命名为“太平洋”的未知海域,中间还标了三个小岛作为补给点。
这是一次计划了很久,规模巨大的远征!
“疯了……这帮红毛番,是真的疯了!”
郭勇死死的盯着那张图,手都有些发抖。就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面对这种横跨整个大洋的疯狂举动,也感到了心底发寒。
于谦一言不发,只是捻着胡须,眼神异常凝重。
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打一仗那么简单了。这是两个完全不了解的文明之间,一场你死我活的碰撞。
而朱见济,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当所有人都被这支舰队的规模和敌人的疯狂吓到时,他却死死的盯着那条红色的航线,好像在想什么。
他觉得……这条航线,有点眼熟。
“小禄子。”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去,把我书房暗格里,那份郑和七下西洋留下的,绝密星辰海图,拿来。”
片刻之后,另一份更加古老、泛黄,画满了星斗和神秘符号的羊皮卷,被铺在了西班牙人的航海图旁边。
这是这个时代,大明最深的秘密。
一份记录了郑和船队最远航行记录,却因为某些原因被永远封存的禁忌之图。
当两张图并排放在一起时,其他人还没看出什么。
只有朱见济,死死的盯着两张图,心中猛地一震!
他震惊的发现,那张尘封了快一百年,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知道的郑和古图上,在指向遥远东方的尽头,也画着一条隐约的虚线航路。而那条航路……
竟然和西班牙舰队的航线,有七成是重合的!
就连西班牙人赖以为生的那三个海上补给点,在郑和的海图上,竟然也标着名字:“望乡岛”,“补给屿”,“长生岛”!
一个念头出现在朱见济脑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他们不是发现了新航路!他们只是运气好,在黑暗里,捡到了我大明先辈们早就点亮的灯塔!”
“这条路……郑和的船队,当年真的走过!”
沈炼最先反应过来,看到朱见济的样子,忍不住问:“殿下,这……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
朱见济猛的抬起头,扫视在场众人,脸上满是战意!
所有线索在他脑中连成一片,一个清晰的计划浮现出来。
“这意味着,决战的时候到了。”
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军机处里,说的清清楚楚!
“我们不能再被动的援助,也不能消极的防守。吕宋的复明军,拖不住这头即将到港的猛兽。”
“与其在自家门口等着他们打上门来,不如……”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就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为这支所谓的无敌舰队,准备一场史上最盛大的葬礼!”
他看着已经被他镇住的臣子们,一字一顿的下达命令。
“传我的令谕!”
于谦,沈炼,郭勇等人心头一凛,齐刷刷的单膝跪地。
“命,沿海所有船厂,昼夜赶工,应龙级战列舰,必须在开春之前,完工五艘!永熙重炮,必须铸成一百门!”
“命,京营第一、第二模范师,立刻进入战备!所有将士,取消休假,进行高强度海上适应性训练!”
“命,户部与皇家银行,拟定战争债券发行方案!这一战的军费,不问国库,问天下人要!”
这一连串的命令,让跪在地上的几人都愣住了。
朱见济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
“最后……我,将亲率大军,南下广州,坐镇指挥!”
“这一战,不为一城一地的得失,不为报仇!”
他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
“只为,夺回我大明,在这片星辰大海上,失去百年的荣耀和主导权!”
“此战,命名为——靖海!”
话音落下。
军机处内,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