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
午时。
奉天殿。
风暴停了。
死寂。
金砖上，一滩暗红的血还没干透。
张敬修，那个号称“风骨”的左都御史，像条死狗，被拖了出去。
他没死。
可这比死了还难受。
功名没了，家当抄了，人被丢到千里外最穷的汝宁府。
让他用他信了一辈子的圣贤道理，去教化那些连明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的灾民。
这不是惩罚。
是处刑。
是把他的脸和他那套道理，一起摁在地上，让现实狠狠的踩。
殿里，连个喘气的声都没有。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御座旁边那个少年太子身上。
他那只手上，还在渗血。
宫女正小心翼翼的用纱布给他包扎。
刚才徒手夺刀的那一幕，像个烧红的印子，烫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这位殿下，权谋与武功皆深不可测。
最要命的是那颗心。
比冰还冷，比算盘还精。
还怎么斗？
众人只觉寒意刺骨，不寒而栗。
绝望。
看清了自己和人家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骨子里冒出来的敬畏。
朱见济没理会那些目光。
他由着宫女包好手指，才抬起头，打破了安静。
他的眼神扫过台阶下的臣子，不重，但压的人喘不过气。
“诸位。”
声音不高，却一下下砸在百官的心口。
“张御史的戏，唱完了。”
“现在，该说正事了。”
他走下台阶，站到大殿中间。
就站在那些画满了数字的图表前面。
他没看图，眼神从那些刚才骂他最凶，现在却缩着脖子的文官脸上一一扫过。
“张御史刚才说，本宫的新政，改了祖制，变了国本。”
“说本宫的一条鞭法和考成法，是商鞅的搞法，是霸道，不是王道。”
朱见济冷笑一声。
“你们，想必也是这么想的吧？”
没人吭声。
叫的最响那几个言官，现在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
朱见济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也罢。”
“你们不是喜欢讲祖制吗，那本宫今天就跟你们好好讲讲，什么，才是这大明朝，最大的祖制！”
他猛的转身，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皇明祖训第一章，开篇第一句，父皇，您还记得？”
御座上，景泰帝朱祁钰一下来了精神，大声回道：
“朕当然记得！‘民为邦本，食为民天，本固则邦宁，天给则民定！’”
太祖朱元璋亲手写的字，在奉天殿里来回震荡。
“好一个民为邦本，食为民天！”
朱见济的声音陡然拔高，他转过身，眼神钉子似的扎向百官！
“你们天天把祖制挂在嘴上，怎么就忘了，这才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最根本的祖制！”
“你们这群读圣贤书的，告诉本宫，这八个字，什么意思？！”
一个翰林院的大学士被他盯住，吓的一哆嗦，哆哆嗦嗦的回答：
“回。。。回殿下，意思是，百姓是国家的根，粮食是百姓的命。根扎稳了，国家才安宁，百姓有命了，人心才安定。”
“说的好！”
朱见济拍了拍手，脸又冷了下来。
“也问在场的所有人！”
“我大明立国以来，天灾人祸断过吗？为什么一场水旱，就能让千里饿死人，甚至要换孩子吃？！”
“为什么我大明的国库，看着有钱，可边关一打仗，军饷粮草就凑不齐，要靠大明好儿郎拿命去填？！”
“为什么这天下，有的人家酒肉臭，路边就有冻死的骨头？为什么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家里良田万顷，金玉满仓，可给你们种了一辈子地的百姓，连件囫囵衣服，一顿饱饭，都都没有？！”
一句句的问，像烧红的鞭子，抽在所有人脸上。
殿内一时无人言语。
朱见济停了下，给了他们一个喘气的机会。
然后，他丢出了最后三个问题。
“本宫推新政，推高产粮，改农具，开海通商，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让我大明的百姓，能吃饱饭！我问你们，让天下人不饿肚子，这算不算最大的‘仁义’？！”
底下的官员，呼吸都停了。
他们没法反驳。
“本宫推新政，改军制，造火器，管你们这帮官，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国库有钱，边关安稳，让我大明的江山，谁也打不破！我问你们，让国家有钱，没人敢欺负，让朱家的天下一直传下去，这，算不算对祖宗最大的‘孝顺’？！”
台阶下的官员，冷汗下来了。
他们说不出话。
朱见济往前走了一步。
他整个人的气势提到了顶点。
声音像天边的闷雷。
“你们说本宫乱了祖制，好！那我今天就问这最后一问！”
“太祖高皇帝当年赶走鞑子，拿回中华，建了这大明江山，他老人家的心愿，是想看百年后，他亲手建的王朝，被你们这群嘴上仁义道德的蛀虫，啃的稀巴烂吗？！是想看他的子民，在他打下的土地上，被榨干了血，还吃不饱饭吗？！”
“不！”
“他想要的，是一个万国来朝，四海臣服的盛世！是一个官不贪，民不苦的盛世！”
朱见济伸出手指，慢慢划过殿内所有文官的脸。
“所以我今天搞新政，推一条鞭法，行考成法！”
“到底是在乱祖制？！”
“还是在替太祖，完成他老人家没干完的盛世大业？！”
“你们，回答我！！”
一声怒喝，声若洪钟，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这。。。”
“这。。。”
那帮最会耍嘴皮子的文官，脸憋的通红，张着嘴，脑子是空的。
他们被太子绕进去了。
不。
太子用太祖的道理，把他们所有的道理，全都给拆了。
他重新说了什么是“仁义”，什么是“孝顺”，什么是“祖制”！
在这一套新说法面前，他们那套旧经文，一碰就碎。
原来，新政，才是最大的“祖制”！
原来，革新，才是对祖宗最大的“孝顺”！
原来，让他们活下去，才是对百姓最大的“仁义”！
这个弯绕得他们头昏脑胀，总算想明白了。
当第一个官员腿一软，无力的跪倒在地上时，骨牌倒了。
哗啦。
奉天殿上，黑压压跪倒一片。
“臣等。。。愚昧！”
“臣等。。。有罪！”
“殿下。。。英明！”
山呼海啸。
他们终于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头。
叩首。
心服口服。
御座上，景泰帝朱祁钰缓缓站起身。
他看着自己这个力挽狂澜的儿子，看着下面彻底折服的百官，心里一股豪气冲上来。
他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事，可能不是当皇帝，也不是守住京城。
是信了他的这个儿子。
他猛的一拍龙椅扶手，声音砸下，给这场辩论定了最终的调子。
“说的好！”
“朕的天下，最大的祖制，就是让百姓活下去！”
他威严的扫过全场，声音不容置疑！
“即刻拟旨！”
“从今天起，官吏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就是我大明万世的国策！”
“颁行天下，一体遵行！”
“钦此！”
这场差点掀翻朝廷的决战，以新政的完胜收场。
一个新时代，吹响了它带血的号角。
午时。
日头正毒。
刺眼的光穿过殿门，照亮了朱见济年轻的脸。
他看着底下叩首谢恩的官员，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片平静。
朝堂赢了，只是第一步。
人性这东西，最靠不住。
新的机器造好了。
可它转起来，送到帝国每个角落的，会是甘霖？
还是灾难？
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