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兰阳县衙后堂。
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烛火疯了似的乱晃,墙上的人影被拉扯得张牙舞爪。
沈炼站在书案前,盯着朱见济那张脸。
光线忽明忽暗的,让那张过分年轻的脸显得更冷了。
他的喉咙干得发紧。
从黄河大堤回来的路上,他连庆功宴的细节都想好了。一场天灾,硬生生被太子殿下掰成了一场神迹,新政的威望,现在空前高涨。
沈炼怎么也想不到,庆功酒还没端上桌,刀子就先递了过来。
这刀要砍的,还是自己人。
“殿下。”
沈炼憋了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何文渊这个人,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他先把话说死,表明自己不是来搅混水的。
“只是……这个案子,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
“他毕竟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新政标杆,是格物院的头面人物。这么大张旗鼓的办了他,怕是会给那些老顽固抓住把柄,骂您用人不当。新政才刚上路,民心好不容易聚起来。要是因为这事给新政抹了黑,让百官怀疑新政官员的品行,那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话他说的很绕,但句句都是真心话。
何文渊是一面旗。现在旗脏了,最好的法子是悄悄收起来,而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火烧了它。
朱见济抬了抬眼皮,看了这个他很看重的谋士一眼,没有说话。
沈炼说的有道理。这是最稳妥的官场玩法,叫“为尊者讳”,叫“顾全大局”。
但这,不是他的道。
“沈先生。”朱见济的声音很轻,“你讲,新政的根是啥?”
沈炼一愣,脱口而出:“是殿下的本事,是格物学,是……”
“不。”
朱见济打断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漆黑一片。
“是公平。”
两个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比登天还难。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落在沈炼身上。
“我大明立国百年,为什么官场这么烂,杀了一茬又一茬,还是烂?为什么法令写在纸上,总有人能当它是放屁?”
“根子,就在于法看人下菜碟,罪分三六九等!”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三岁小孩都会背。可这一百年,谁做到了?”
“今天,我因为何文渊是我的人,就放他一马。那明天,张三李四王五,那些投靠我的官,是不是都能学他?他们会想,贪了没事,跟对人就行,天大的事太子爷也给兜着。”
朱见济的声音冰冷,透出杀气。
“到那时候,我这新政,和以前那些乌烟瘴气的党争,有什么两样?!”
“我这基业,等于建在沙子上,根基不稳,迟早得塌!”
一番话,砸的沈炼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他猛的清楚了。自己看的是一步棋,太子看的,是整个棋局,是百年后的天下。
这格局,差的太远了。
“殿下……是臣,想岔了。”沈炼对着朱见济,深深的弯下了腰。
“殿下,准备怎么处置?”
“不是我处置。”朱见济摇了摇头,冷笑一声,“是《大明律》处置。”
“传我的令,在兰阳菜市口搭公审台,三天后,公开审理何文渊贪腐案。所有老百姓,都能来听!”
“再传令下去,把河南山东所有工程院、劝农司七品以上的新政官员,全都给我叫到兰阳来。”
“我要他们,亲眼看着。”
看着新政的第一滴血,是怎么流的。
三天后,兰阳县菜市口。
西厂的缇骑清出了一大片空地,里面塞满了人,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
临时搭的公审台上,几排桌案摆开。朱见济一身玄色蟠龙常服,坐在正中间的主位上,不怒自威。他的下手边,是沈炼和从大理寺调来的几个法官。
台子最外边,站着一排排穿着新官服的年轻官员,一个个都战战兢兢。他们都是接到命令,从各处赶来的新政骨干。
午时三刻。
“带人犯——何文渊!”
一声嘶吼,何文渊被两个凶悍的校尉拖上来,扔在台子中央。
他披头散发,面如死灰,身上的囚服又脏又破,哪里还有当初半点意气风发。他抬起头,看见高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抖如筛糠。
“公审开始!”一个大理寺官员站起来,声音洪亮。
“查,国家工程院采办司主事何文渊,督办黄河大工期间,勾结皇商范长青,虚报水泥价格,侵吞工程款,总计白银一十三万两!”
哗!
数字一报出来,台下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
“十三万两?天爷!”
“那是多少钱?俺几辈子也挣不来!”
“这狗官,咱们在前面拿命堵口子,他在后头发财!”
“杀了他!杀了他!”
百姓的吼声,一声高过一声。台上的新政官员们,不少人脸上发烫,又羞又气。何文渊把他们的脸,也一起丢光了。
接下来,是上证物。
一本本带血的账册,一箱箱从何文渊私宅抄出来的金银珠宝,当众抬了出来。那金子晃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根据《大明律刑律职制》篇,凡监临官,于所监临,私取财物者,计赃论罪。赃至八十贯者,绞!”
“何文渊贪污十三万两白银,数目之大,已是骇人听闻,其罪……当斩!”
法官念完,整个菜市口,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朱见济身上。他是最后的拍板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马上下令,朱见济却站了起来。
他走下高台,一步步,走到瘫软在地的何文渊面前。一个亲兵端来小几,上面放着一壶酒,两只杯子。
朱见济亲自拿起酒壶,倒满两杯,然后端起一杯,递到何文渊嘴边。
“何文渊。”他开口,声音平淡,透着一股子疲惫,“三年前,京城应考,你穿着带补丁的旧儒衫,却在策论里写‘欲强国,先利其器,欲富民,先通其路’。那时候,我以为,你是能跟我一起开个新时代的料。”
何文渊听到这话,情绪彻底崩溃,“哇”的一声,痛哭流涕,不停磕头,血和眼泪糊了一脸。
“殿下……学生错了……学生……对不起您……”
朱见济没理他,自顾自的说:“我今天才懂,有才和有德,从来不是一回事。”
“这杯酒,”他把酒杯又往前递了递,“是我,送给三年前那个年轻人的。喝了吧。”
何文渊哆嗦着,就着朱见济的手,把一杯酒灌了下去。
朱见济也端起另一杯,仰头喝干,然后把酒杯重重的摔在地上。
啪!
杯子碎裂的声音又脆又响。
他再抬起头,眼角似乎有泪光,眼神却冷若冰霜。他对着身后的法官,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杀你,不是因为私仇,是为了国法!我要天下人都晓得,在新政的铁律下,谁都不能例外!”
“宣判!”
“……依《大明律》,判处罪官何文渊……斩立决!家产充公!三族之内,永不叙用!”
最后的判决,让在场所有人心头一沉。
何文渊眼一翻,昏死过去,被几个校尉拖着,往远处的刑场走。
法场上,鬼头刀落下,血光迸现。
台下那群年轻的新政官员,许多人脸色惨白,甚至有人当场就吐了。
他们终于懂了,太子殿下给他们的,不光是权和钱,更是一套碰了就得死的规矩。
百姓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太子殿下英明!”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才叫青天啊!”
这场冷酷的公审,不仅没动摇新政的根基,反而让百姓对朱见济彻底信服了。他们信的,不只是那个能造神迹的工神,更是一个不讲私情、铁面无私的法神。
朱见济转身走回高台,从头到尾,没回头再看刑场一眼。
他赢了。
用一个他曾经无比看重的人的命,换来了整个官场对法度的敬畏。
这笔买卖,很值。
只是,他心里没有半点赢的痛快。
他知道,京城外的风波平了。可京城里,那座幽深的紫禁城里,真正的危险,正在悄悄的滋生。
他的父皇……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