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闽江口。
靖海舰队庞大的黑色船影,从深海浮起,遮蔽了湛蓝的天。
舰队没有走外海,而是贴着海岸线一路南下。
沿途的卫所,州府,无不望风震怖。
船帆所过,所有船只皆退避三舍,整个东南航路,死寂的没有一点声音。
无畏号旗舰的艉楼内,海风卷着咸腥气,吹得棋盘上的黑白子都在抖。
朱见济执黑,沈炼执白。
棋局已至中盘,白子大龙被黑子围的死死的,左冲右突,眼看就要断气。
“殿下,此去福州,等于将刀架在了魏国公的脖子上,他经营江南数十年,党羽遍布,如今被逼到墙角,恐会狗急跳墙,京中。。。必有大变。”
沈炼拈着一枚白子,指节用力,迟迟没有落下。
“京城是父皇的棋盘,他老人家心里有数。”
朱见济食指与中指夹着枚黑子,啪的一声,干脆利落的按在棋盘天元。
白子最后的生路,断了。
他抬起脸,笑了,那笑意让人心里发毛。
“咱们,只管下好自己的棋。”
“孤倒是想看看,这位工于心计的徐巡抚,在他那封感人肺腑的罪己诏送到京城之前,先收到孤要奉天靖难的消息,他那出苦肉计,还能不能唱的下去?”
朱见济端起茶,吹了吹热气,眼神冷淡,把一切都看透了。
“先生,困兽之斗,才最有看头,它会把一个人心底最深的疯狂和丑陋,全都逼出来。”
。。。
福州城,巡抚衙门。
一连数日,徐宝光睡的都还算安稳。
他那封文采飞扬,声泪俱下的辞官折子,以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福州城门紧闭,进入了战时戒备。
他做好了所有准备,就等着京中那些同僚替他周旋,太子知难而退,最后他顶着个失察的罪名,体面的退场。
这出戏,他算计的滴水不漏。
直到西厂的信使到了。
一名风尘仆仆的西厂番子,扮作驿卒,直接闯进了巡抚衙门的后堂。
他没带圣旨,也没带手令,只带来了一份在宁波府新鲜出炉的大明日报号外。
当着徐宝光和他一众心腹幕僚的面,番子展开那张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用一种没有感情的语调,高声朗读。
“奉太子令,于东南,行奉天靖难之事!”
“凡名列此册之贪官污吏,凡手上沾满百姓血泪之豪强劣绅,皆在我大明清除之列!”
“此战,名曰靖难!靖国贼之难!靖万民之难!”
一个字一个字的,烧红了,烫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靖难!
是靖难!
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在后堂里!
徐宝光端着茶盏的手猛然一抖,他最爱的那只汝窑天青釉茶盏,脱手飞出,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啪”的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没了。
得意的红润不见了。
变成了惊愕的惨白。
最后只剩死灰。
他最倚重的幕僚钱伯庸,那个为他谋划了苦肉计的智囊,此刻也是脸色煞白,山羊胡抖个不停。
完了。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后路,在这两个字面前,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苦肉计?
失察之罪?
人家太子压根不跟你玩这些文官的把戏!
他直接掀了桌子!
说你是国贼,是难,是必须要被靖掉的垃圾!
这他妈哪是来查案的,这是直接来抄家灭族的!
“抚台大人!抚台大人!完了!芭比q了!”
一个穿着知府官袍的胖子,第一个绷不住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裤裆里一片温热,骚味散开。
他哭喊着,声调都变了。
“靖难啊!哪是靖难啊!国朝自成祖之后,谁敢提这两个字?太子这是拿着尚方宝剑,来砍咱们所有人的脑袋了!”
“吵什么!”
徐宝光像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猛的从震惊中醒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他双眼全是血丝,死死盯着众人,凶光毕露。
恐慌在后堂里炸开。
“抚台大人!降了吧!开城投降吧!再不降就没机会了!”
福州知府连滚带爬的跪到徐宝光面前,死死抱住他的大腿。
“我们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汪直身上,我们再献出家产,劳军犒赏,兴许。。。兴许还能留一条狗命啊!”
“投降?”
一个武将打扮,满脸横肉的参将站了出来,他是徐宝光的心腹。
“降个屁!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是靖难!你以为这是请客吃饭?这是你死我活!现在投降,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我!横竖都是死,不如反了!召集人马,死守福州城,我就不信,他太子的炮弹能把福州城墙给轰塌了!”
“反?”
另一个文官尖叫起来。
“拿什么反?拿我们的脑门去撞太子的炮弹吗?舰队还没到,城里的人心就散了!到时候不等太子攻城,那些盼着分田地的泥腿子,就得先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后堂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哭的,喊的,主战的,主降的。。。几十个福建官场上的头面人物,此刻撕破了脸皮,丑态百出。
徐宝光站在中间,听着这些杂乱的声音,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的一阵天旋地转。
投降,他就是第一个被献出去的祭品。
打,就是自寻死路,还会背上谋逆的千古骂名。
怎么办?
怎么办?
绝望之中,一股狠厉从心底窜起!
他必须在太子到来之前,用最血腥的手段,把城里所有不确定的声音,全部摁死!
“够了!”
徐宝光猛的一拍桌案,那张名贵的黄花梨木桌,被他拍出一条裂缝。
他通红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状若疯魔。
“谁再敢言投降二字,格杀勿论!”
他对着门外守候的亲兵,打了一个手势。
几十名凶神恶煞的甲士,如狼似虎的冲了进来。
徐光宝的手,指向了那个瘫在地上,哭喊着投降的福州知府。
“把这个动摇军心的无耻之獠,给本抚拖出去,斩了!”
“不!不要!抚台大人饶命啊!”
知府吓得魂飞魄散,裤裆里的黄白之物淌了一地,被两名甲士拖了出去,两条腿在地上划出痕迹。
“他的脑袋,就挂在衙门口那面鸣冤鼓上!”
徐宝光的声音阴冷,没了人味。
“本抚就要用他的人头,为大军擂鼓助威!也让城里那些朝三暮四的墙头草看看,谁,才是这福州城的主人!”
血,溅了起来。
惨叫声戛然而止。
后堂里,再也没人敢说一个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徐宝光的目光,又落在了福州卫指挥使何健的身上。
“何将军,你是我的人,太子的刀再快,也得先进了城,这福州城里三万卫所官兵,都还听你的指挥吧?”
何健被点到名,浑身一抖,扑通就跪下了。
后背的冷汗湿透了官袍。
他心里把徐宝光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面上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抚台大人放心!末将。。。末将誓与大人共存亡!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好!很好!”
徐宝光满意的点点头,他需要这颗定心丸。
一场血腥的内部清洗,就在这人人自危的氛围中展开了。
他没有看到,何健低下头时,眼里闪过的恐惧与决绝,无人看见。
共存亡?
去你妈的共存亡!
。。。
是夜。
福州城,全城戒严。
家家闭户,街道上连一条野狗都看不到,只有一队队举着火把巡逻的士兵,铠甲摩擦声在死寂的街巷里回响。
福州卫的指挥使衙门里,同样灯火通明。
何健刚从巡抚衙门的议事回来,一张脸比死人还白。
他一进密室,就把头上的官帽狠狠摔在地上。
“疯了!徐宝光那个老匹夫疯了!”
一名心腹副将凑了上来,压低声音道:“将军,我们的人打探清楚了,一下午的功夫,抚台大人已经抓了城里七个主张投降的官员和士绅,其中三个,人头就挂在城门楼子上!”
“这哪里是稳定军心?这是在逼大家跟他一起死!”
副将的声音都在发抖。
“将军,我们真的要跟着徐宝光一条道走到黑吗?那可是太子啊!还他妈打着靖难的旗号!等舰队一到,咱们就是铁打的叛逆!是要诛九族的!”
何健猛的转身,死死攥住腰间的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向窗外,那是大海的方向,漆黑一片,却仿佛能看到那艘随时会碾碎一切的无畏号。
“他徐家在京城有国公撑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何家有什么?给他陪葬?我何家一百多口人,凭什么给他徐宝光陪葬!”
他的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凶光,做了这辈子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传我将令,让城防营的兄弟们换上便服,偷偷的把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给我控住,把钥匙给我拿到手!”
副将心头狂跳:“将军,您这是要。。。”
“徐宝光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自己找活路!”
何健的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
“这福州城,不能再姓徐了!”
他话音刚落。
“呜——————”
一声悠长尖锐的号角声,从城东的海防哨塔上传来,撕裂了整个福州城的死寂!
紧接着,是了望塔上士兵撕心裂肺的惊叫!
“船!船来了!”
“是靖海舰队!!”
何健和副将疯了一样冲出衙门,奔上最近的城墙。
东方的海平面上,漆黑的夜幕之下,一排望不到头的灯火,凭空出现!
一点。
两点。。。
成百上千点!
光点连成一片,烧红了海天交接的地方!
数不清的眼睛,闪着死亡的光!
威压跨过几十里海面。
变成了实打实的恐惧。
狠狠压在福州城每一个人的心头!
城内刚刚燃起的血腥和混乱。
城外那股足以碾碎一切的铁血力量。
在这一刻,即将对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