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
京城的天气,跟油锅似的。
地是热的。
风是热的。
人心,更是燥的快要烧起来。
“购粮券”的横空出世,像往这油锅里泼了一瓢凉水,短暂压下火苗,却激起更汹涌的暗流。
旧勋贵们输了第一阵。
但他们不会认输。
杀人不见血的战场上,最后的赢家,笑的最晚,也最狠。
魏国公府。
密室。
气氛比井水还冷。
“他一个九岁的竖子?”
“用几张破纸片子,就想翻天?”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侯爷,把报纸狠狠拍在桌上,唾沫星子喷的到处都是。
“现在全城的百姓都魔怔了,拿着真金白银再换他的纸,这跟通敌卖国有何区别?”
“国公爷,咱们不能再坐着等死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钉在主位的徐承宗身上。
徐承宗的脸藏在阴影里。
只有一根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敲着。
笃。
笃。
笃。
“他有阳谋,我们,有阴招。”
他开了口,声音沙哑,像是铁片在刮。
“他不是用‘信心’做局吗?”
“那我们就把他的‘信心’,一把火烧干净。”
他眼里闪过一抹毒辣。
“传话下去,把我们养的那些泼皮无赖,街溜子,全都放出去。”
“给孤在全城散个消息。”
他顿了下,嘴里吐出几个字。
“就说太子画饼充饥,京郊的皇庄早就让蝗虫啃光了,所谓的夏粮,连个影子都没有!”
“两个月后,那购粮券就是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他不是担保吗?”
“他拿什么担保?”
“拿大明的江山社稷?”
“国公爷,这招高!”
一个粮商立马奉承,“老百姓耳朵根子软,听风就是雨,这话一传开,必定人心惶惶!”
“光动嘴皮子,不够。”
徐承宗冷笑。
“再花钱雇些人,混在排队的人群里,给孤闹事!”
“就说家里老娘饿的快死了,今天必须把粮食兑到手!不给粮就抢!把场子给我砸了!”
“制造挤兑!”
“只要有人带头,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小老百姓,绝对会跟着发疯!”
“一旦发生大规模的挤兑,他就算有金山银山,也堵不住这个窟窿!”
“到那时,‘购粮券’信用彻底破产,我们手里这些烫手的粮食,就又成了能要他命的刀!”
密室里,阴谋在发酵。
一场绞杀,拉开了序幕。
一夜之间,谣言爬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没?太子爷那购粮券,是个大骗局!纯纯的金融诈骗!”
“可不是咋的!我三舅姥爷家的二姑妈的邻居就在皇庄当差,说那边的庄稼地,连根毛都没剩下!”
“完犊子了!我把棺材本都换成那破纸片子了!这不是要我老命吗?”
恐慌,在底层疯狂蔓延。
第二天,天刚亮。
皇家工商总会的三个兑付点门口,果然出事了。
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冲到柜台前。
“还我血汗钱!”
“我们不要什么破券了!”
“我们要粮食!现在就要!”
“你们这些黑心的狗东西!骗了我们的钱,还想让我们活活饿死?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们一边喊,一边推搡前面的人。
人群骚动起来。
那些本就半信半疑的百姓,脸上全是惊恐和愤怒。
“真没粮了?”
“咱们是不是被骗了?”
“快!快把券换成粮!晚了就什么都没了!”
导火索,被点燃了。
人群疯狂向着店铺门口涌去,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时!
哐当!
哐当!
几声巨响。
兑付点旁边的围墙,竟然被人从里面直接推倒!
烟尘散去。
墙后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得呆在原地,魂都飞了。
围墙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院子。
院子里,不是空地。
而是一座。。。山!
一座由粮食堆起来的山!
一袋袋鼓囊囊的麻袋,堆的比三层楼还高,从院子这头,一直码到那头,连个落脚的空都没有!
金黄的小米,雪白的大米,饱满的麦子。。。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让所有饥饿的人,都为之疯狂的色泽!
这冲击力,比任何言语都有用!
“安静!”
店铺的掌柜,站在一摞米袋子上,拿着个铁皮喇叭,声嘶力竭的吼。
“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皇家工商总会有的是粮!太子殿下早就料到有奸人作祟,连夜从京郊大仓调拨了三十万石粮食!”
“只要你手里有购粮券,随时来兑!我们开门敞亮的做生意,绝不含糊!”
三十万石!
这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够全京城百姓吃好几个月了!
“至于那些带头闹事的。。。”
掌柜的话音未落,人群中,那些刚才还哭爹喊娘的汉子,脸色“唰”一下全白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转身开溜,旁边不知何时挤过来几个穿着普通短打的人。
这些人一动手,快得吓人。
一个擒拿,一个别臂,直接就把那几个闹事的汉子死死按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乌木腰牌,在众人面前一亮。
上面一个狰狞的龙头。
“西厂办案!奉太子殿下令,抓捕妖言惑众,扰乱市价之徒!”
西厂!
又是西厂!
这两个字,如今在京城,比阎王爷的帖子还管用!
百姓们吓的连连后退,看那几个被拖走的泼皮,满眼都是鄙夷。
“呸!原来是收了黑心钱的狗东西!”
“差点就被他们给骗了!”
“打死这帮杂碎!想让我们没饭吃,他们也别想活!”
谣言,不攻自破。
一场挤兑风潮,就这么被一座粮山和几块西厂的腰牌,轻松化解。
人们的信心不但没被摧毁,反而因为这铁一样的事实,前所未有的坚定。
排队的队伍,重新恢复了秩序。
甚至比之前更长了。
所有人都信了,把钱换成太子爷的“购粮券”,比放在家里长毛,安全一百倍!
风波平息了。
朱见济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东宫,书房。
朱见济听完沈炼激动不已的回报,点了点头。
他看着窗外,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看不出波澜。
“既然他们喜欢玩火,那孤,就再给他们添一把柴。”
他转过身,对沈炼下令。
“传令下去。”
“让《大明日报》立刻刊发号外。”
“宣布皇家工商总会,为庆祝粉碎奸商阴谋,回馈京城百姓厚爱。”
“明日起,发售第二期‘购粮券’!”
沈炼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这个节骨眼上发售,百姓们怕是会更疯狂!下官这就去办!”
“别急。”
朱见济摆了摆手。
“第二期购粮券的售价,不是八折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七五折。”
“什么?”
沈炼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七五折?
比第一期还便宜半成?
殿下这是疯了吗?
“殿下,万万不可啊!”
沈炼急的快哭了,“现在购粮券已是全城热捧,我们完全可以提价发售!为何还要降价?这不是白白让利出去吗?国库的粮食,也已经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沈先生,你还没看透?”
朱见济叹了口气,走到舆图前。
“我们少赚的这点银子,是小利。”
“我要的,是彻底摧毁魏国公那帮人最后的防线。”
他用手指重重的点在地图上那些代表粮商的标记上。
“他们为什么敢囤积粮食?因为他们笃定粮价会一直涨,笃定我们手里的粮食有限,撑不了多久。”
“我们发八折的购粮券,他们会怕,但还会抱着幻想。”
“可如果我们发七五折的券呢?”
“这等于在告诉他们,孤手里的粮食,多到用不完!孤不仅不怕你们囤,还嫌你们囤的不够多!粮价,未来只会一跌再跌!”
“这一招,不是跟他们谈生意,是直接告诉他们。”
朱见济的声音很冷。
“要么现在就割肉求生,把手里的粮食亏本抛售。”
“要么,就抱着你们那堆发霉的粮食,等着血本无归,全家一起上吊!”
“孤给他们的,不是选择题,是绝路。”
沈炼呆呆的听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
原来。。。殿下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赚钱!
他是在杀人!
杀人诛心!
。。。
魏国公府,密室。
“什么?七五折?”
徐承宗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火盆,炭火崩得到处都是。
他那张脸,因为愤怒和恐惧,扭曲的不成样子。
他想不通,自己步步为营的杀局,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国公爷!不好了!完了!全完了!”
一个粮商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毫无血色,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就在刚才,城东的李家米铺,第一个没撑住,把囤的粮食以二百文一斗的价格往外抛了!”
“这一个口子一开,现在全城的粮价都崩了!”
“二百文。。。一百八。。。一百五十。。。还在跌!”
轰!
徐承宗的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道雷。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
崩了。
他花了大半个家底,拉拢了几乎所有旧勋贵势力,构筑起来的粮食壁垒,就这么土崩瓦解。
他手里的那些高价收来的粮食,成了要命的毒药,每多放一天,都在疯狂的吞噬着他的银子,他的血肉!
账房先生颤抖着声音报上来的数字,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只知道。
自己输了。
输的连裤衩子都不剩。
不止是他,整个旧勋贵集团的资金链,在这场豪赌中,几乎被拦腰斩断。
密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侯爷伯爷,此刻一个个缩着脖子,眼神空洞,跟被抽了魂似的。
徐承宗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亏损账目,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慢慢燃起两团疯狂的野兽般的火焰。
他懂了。
跟那个竖子玩阴谋,玩经济,他们这些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他们败了。
败给了闻所未闻的打法。
既然斯文的手段走不通,那剩下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既然他不让我们活。。。”
徐承宗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低沉的像从地狱里挤出来一样。
“那他也别想活!”
“游戏结束了。”
“接下来。”
“刺刀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