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
毒日头烤的京师像个大蒸笼。
朱见济没在东宫待着，一头扎进了兵部最偏僻的故纸堆里。
东南沿海军务档案库，又小又破。
窗户纸都烂了大半。
光从破洞里钻进来，一束束的，把满屋子乱飞的灰尘照的清清楚楚。
一股子陈年纸张和霉菌混在一块儿的味儿，冲的人鼻子发酸。
小禄子捏着拂尘，在一边小心的伺候着，想给太子掸去身上的灰，手抬起来又放下，不敢动。
朱见济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
身前，奏疏堆了半人高。
全是近十年，关于东南倭寇的军情战报。
他看的飞快，奏疏的纸页哗哗的翻。
手里的狼毫笔，在摊开的宣纸上刷刷的写着什么。
“福建布政司，景泰三年奏，倭寇百余人窜到福州府抢商船，咱们卫所的水师出动沙船二十艘，结果打不过，损兵折将。。。”
“浙江都指挥使司，景泰四年奏，倭船五艘，又高又大，攻破了宁波府外头的卫所，杀了我们三百多军民，指挥使都死了。。。”
“广东市舶司，景tAI五年奏，倭寇跟海盗混到一块，在外海横着走，连番邦来进贡的船都敢动。水师围剿了好几次，人家来去一阵风，抓都抓不住。。。”
一封封奏报看下来，说的都他妈是一个事。
不是惨败。
就是好不容易赢了一次，结果人家跑了，下次再来。
奏报的结尾，永远是那几句屁话。
倭寇太狠，要兵。
船太破，要钱。
打输了，陛下恕罪。
啪。
朱见济把手里的折子一合，甩在了脚边。
“小禄子。”
“奴婢在。”
朱见济指着那一地乱七八糟的折子。
“你看出什么门道没？”
小禄子哪懂这些军国大事，他瞅了半天，只能捡好听的说。
“奴婢。。。奴婢看出来了，这帮倭寇，太不是东西了！该杀！”
朱见ree济扯了下嘴角，没笑出声，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晒得蔫不拉几的柳树。
“他们该杀，没错。”
“但你看这些折子，打了败仗，从福建到浙江，就知道哭着跟朝廷要兵要钱。没一个想过为什么会输。”
朱见济转过身，眼睛里黑的吓人。
“我大明朝，别的没有，人有的是。卫所兵再不济，十个打一个，也该赢了。可为什么一败再败？”
他踱到那堆奏报前，用脚尖踢了踢。
“问题，不在人。”
“第一，船不行。咱们的水师，用的都是内河跑的沙船，底平吃水浅，风一吹就晃，浪一打就颠。用这种船去外海跟人家打，就是送人头。”
“第二，将不行。各地的卫所军官，大多是陆地上的旱鸭子，让他们去海上指挥打仗？瞎搞！水战有水战的打法，他们懂个屁！”
“第三，战法不行。一看见敌船，就想着冲上去玩跳帮肉搏，这是把咱们最大的优势给扔了，拿自己的卵蛋去碰人家的铁锤。蠢！蠢到了家！”
一番话砸下来，屋里的灰尘都好像停住了。
小禄子嘴巴张的老大，能塞进去个鸡蛋。
他哪里想得到，这些枯燥的故纸堆里，殿下竟然能看出这么多道道来。
“殿下。。。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朱见济哼了一声。
“当然是换船，换将，换打法！”
他大步走出档案库，外面的日光照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走，跟孤进宫。是时候，让父皇和那些只盯着北方的大人们，也看看大海了。”
暖阁。
气氛死一样的沉。
朱祁钰，于谦，沈炼，还有几个内阁重臣，都看着殿中央的朱见济。
就在刚才，朱见济把他那套“三不行”的说法，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出来。
兵部尚书于谦第一个开口。
“陛下，太子殿下所言，虽然话不好听，但东南倭患，确实已经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他对军事最懂，朱见济的话，正好说到了他心里。
“依殿下之见，该如何是好？”
朱祁钰问道。
“儿臣以为，必须马上动手，组建一支专门清剿倭寇巡查海疆的新水师！”
朱见济的声音又脆又硬。
“这支水师，不能再让地方卫所管，必须由兵部直管，朝廷统一调派！”
“战船，也不能再用那些破沙船，必须用我朝最好的福船！”
“福船？”
一个管工部的官员皱着眉。
“殿下，福船是坚固，可造价太高了，一艘福船的钱，都够造五艘沙船了。。。”
“钱，不是问题。”
朱见济直接打断他。
“打败仗花的抚恤钱，送出去的岁币，难道就不是钱了吗？”
“我大明水师，要的不是数量，是质量！一艘能打的福船，顶十艘只能挨打的沙船！”
朱见济走到殿中挂着的疆域图前，手指重重的划过那道漫长的海岸线。
“诸位大人，别忘了，广东外海，还有一支虎视眈眈的佛郎机船队！”
“倭寇，不过是癣疥之疾。那佛郎机人，才是心腹大患！他们的坚船利炮，比倭寇厉害十倍百倍！要是我们连小小的倭寇都解决不了，将来拿什么去跟佛郎机人争这片大海？”
“大海？”
内阁首辅王文眉头一皱，终于忍不住出班。
“殿下，我大明是陆上之国，国本在农耕，根本在中原。大海茫茫，都是化外之地，算个什么东西？为区区倭寇，花大钱搞水师，恐怕不划算，也违了祖宗重陆轻海的规矩。”
“王大人此言差矣！”
朱见济猛的回头，眼神冷的吓人。
“祖宗重陆轻海，是因为那时候海上没事。现在，海上全是豺狼！我们闭上眼，不等于豺狼就不在了！他们只会趁我们不备，扑上来咬断我们的喉咙！”
“父皇！”
朱见济转向朱祁钰，一躬到底。
“请父皇下旨，立刻在东南组建海疆巡防水师，由儿臣亲自督办，一年之内，要是不能扫平倭寇，还我大明海疆一片清净，儿臣愿受任何责罚！”
朱祁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心跳的厉害。
他想起了“轰天雷”的巨响，想起了大同边军的欢呼。
他对这个儿子，有种说不出的信任。
“好！”
朱祁钰一拍龙椅扶手，站了起来。
“朕准了！就依济儿所奏，组建海疆巡防水师！于谦，你兵部要全力配合！”
“臣，遵旨！”
于谦躬身领命。
王文脸色铁青，还想说话，被朱祁钰一个眼刀给瞪了回去。
“水师有了，那这统领谁来当？”
沈炼问到了点子上。
“臣举荐定西侯蒋冕，此人虽老，但熟悉海事。。。”
“臣举荐成国公朱仪，其祖上是靖难名将，有大将之风。。。”
一群勋贵和武将，立刻开始推荐自己人。
朱见济听着这些名字，差点笑出声。
全是一帮没见过海的旱鸭子。
让他们指挥水师，纯属胡闹。
“父皇。”
朱见济再次开口，打断了所有人的争吵。
“这水师统领，儿臣心里有个人选。”
“哦？谁啊？”
“此人姓陈名安澜，原本是福建水师的一个都司。”
陈安澜？
在场的人，没一个听过这名字。
于谦在脑子里扒拉了半天，才从角落里翻出一点印象。
“陈安澜。。。老臣好像听过。这人因为顶撞上司，还私自改动朝廷的战船图纸，被罢官了，现在还在家闲着。。。”
“什么？一个被罢官的罪臣？！”
“殿下，万万不可！让这种人执掌水师，不是儿戏吗！”
反对的声音一下子起来了。
朱见济不理他们，直直看着于谦。
“于少保，他顶撞上司，是为什么事？”
于谦愣了一下，回忆着说。
“好像。。。是因为他上书说，朝廷的沙船设计有问题，打不了海战，还献上了一份他自己画的福船改制图。上官骂他胡说八道，他跟人争，就被。。。”
“好一个据理力争！”
朱见济拍手叫好。
“父皇，儿臣要的，就是这种敢说真话，真懂海战的人！”
“一个只会点头哈腰的庸才，就算给他再好的船，他也只会打败仗！”
“至于那份福船改制图，儿臣已经叫人从兵部档案里找来了。图上画的，精妙的很，船体龙骨帆樯的改动，处处都切中要害，比工部那些老顽固强多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声音洪亮。
“孤用人，不看他过去，不看他官多大，只看他有没有真本事！”
“父皇，儿臣恳请，破格起复陈安澜，授他水师总兵之职，全权负责组建新水师！”
朱祁钰看着儿子自信的样子，一股豪气也涌了上来。
“准了！朕就陪我儿，再疯一次！”
三天后，东宫。
陈安澜被一个小太监领进了书房。
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旧布衣，人很瘦，脸很黑，双肩塌着，整个人有股子说不出的丧气。
只有那双眼睛不一样。
在昏暗里，像藏着两团火，警惕又倔强的打量着四周。
当他看到书案后那个穿青色常服，看起来还没他腿高的孩子时，他愣住了。
“罪官陈安澜，参见太子殿下。”
他还是规规矩矩的跪下行礼。
“起来吧。”
朱见济的声音不轻不重。
“赐座。”
陈安澜没坐，只是弓着身子，不说话。
“陈安澜，孤看了你的卷宗，也看了你画的船图。”
朱见济开门见山。
“是个有本事的人。”
陈安elan的身体抖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只是可惜了，你的本事，在那些蠢货眼里，成了罪过。”
朱见济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孤今天叫你来，只问你一件事。要是让你统领一支全新的水师，给你最好的船，给你最强的炮，你有几分把握，荡平东南倭患？”
陈安澜猛的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爆出吓人的光。
他看着眼前的太子，胸口跟风箱似的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的厉害。
“殿下，海战，不是陆战！”
“打倭寇，不在于人多，而在于船坚炮利！”
“所谓的跳帮作战，那是蠢货的最后手段！真正的海战，是该在敌人的弓箭射程之外，就用重炮把他们彻底轰成碎片！是船对船，是炮对炮，是堂堂正正的对决！”
他越说越激动，像是要把积压了这么多年的鸟气，一口气全喷出来。
朱见济静静的听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对。
就是这样。
这才是他要找的人。
“你说得很好。”
朱见济等他说完，才慢慢开口。
“孤封你为海疆巡防水师总兵，官居二品。你想要的一切，孤都给你。”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道手令，递到陈安澜面前。
“明天起，你去格物院，找一个叫李泰的院长。孤已经命他，和你一同研制适合海战的开花弹和新式福船。”
开花弹？
陈安澜又愣住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朱见济看他一脸懵的样子，坏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能把你的对手，连人带船一起送上天的礼物。”
他拍了拍陈安澜的肩膀，力气不大，却让这个落魄的汉子浑身一颤。
“陈安澜，记住。”
朱见济的眼神认真到可怕，一字一顿的说。
“我把格物院给你，把银子给你。”
“你，把大海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