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
深夜。
东宫书房的烛火,将朱见济小小的身影投在墙上。
影子被拉得又高又长,无声的耸立着。
奉天殿上那场杀人不见血的辩法,余震还在京城官场里乱窜。
徐有贞的倒台,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狠狠抽在所有和东宫作对的人脸上。
朝堂上,一时间风平浪静。
可朱见济心里门儿清。
这不过是海啸来临前,那要命的退潮。
“殿下,您该歇息了。”
小禄子端着一盅温好的牛乳,轻声的劝道。
“徐有贞这个绊脚石搬开了,剩下的那些墙头草,短时间不敢再探头了。”
朱见济转过身,接过牛乳,却没有喝。
他盯着跳动的烛火,瞳孔里映着一豆火苗,却烧不出半点暖意。
“小禄子,你想过没有,满城的谣言,为什么只用两天,就闹得人尽皆知?”
小禄子懵了,老实回答。
“奴婢以为,是曹吉祥手下的太监们嘴碎。。。”
“不够。”
朱见济摇摇头,话语戳破了表象。
“宫里头的嘴,再快也快不过城门口的马。这种速度,这种广度,绝不是光靠宫里几个太监就能办到的。”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舆论战。”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
叩。
叩。
叩。
像是敲在某个危险的鼓点上。
“徐有贞是明面上冲锋的卒。”
“可躲在背后排兵布阵,调动千百张嘴,当喉舌,当耳朵的人,是曹吉祥。”
朱见济抬眼,那眼神刮得人生疼。
“咱家的这位曹提督,在宫外,一定还养着一支看不见的势力。”
“一群替他办脏活,递刀子,咬人的黑手套。”
“这次咱们掰断了他一把刀,他下次就会换一把更毒的,直接捅向咱们的心脏。”
一股寒气顺着小禄子的脊梁骨往上爬。
他的手脚都凉了。
“哪。。。那我们该怎么办?”
“找到他们。”
朱见济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犹豫。
“把他们从阴沟里揪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我需要弄清楚,这只黑手套到底是什么来路。”
他看向小禄子,语气不容置疑。
“东宫卫的力量,不能只盯着宫里。你再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去查!去京城的漕运码头,地下赌场,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查!”
“我要你把这支力量的底细,给我摸得一清二楚!”
“奴婢遵命!”
小禄子只觉得压力山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他重重点头,身形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东宫这台机器,响了。
随着朱见济的意志,它的触角从红墙之内,伸向了京城最鱼龙混杂的江湖市井。
金钱开道。
人情铺路。
小禄子办事滴水不漏。
他发现的那些外围人员,赌档的打手,青楼的龟公,消息灵通的混混,如今都成了东宫散在城里的耳朵。
两天后。
运河码头边的一家小茶馆。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对一个穿着管事服色的人点头哈腰。
“禄公公,您要查的事,有点眉目了。”
汉子是码头一霸,外号铁头三。
他手下管着百十号脚夫,收的正是东宫的银子。
“说。”
小禄子品着最廉价的粗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最近京城里不太平,道上不少人都说,是一个叫无生教的在搞事。这帮人邪门的很,信奉什么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平常看着跟咱们一样,都是卖力气的苦哈哈,可一旦接了活儿,转眼就变成索命的阎王。”
铁头三声音压得极低,脸上全是忌惮。
“他们不求财,只办事。专门接一些见不得光的湿活。谁家仇人死了,哪个对头倒了霉,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而且听说,这教派跟宫里头的大人物有牵连。。。”
无生教。。。
小禄子在嘴里念着这三个字,眼底寒光一闪。
他放下茶碗,在桌上留下几块碎银,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
就在当夜。
一场无声的杀戮,正在发生。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廉的府邸。
张廉是于谦的门生,为人刚正。
前几天在奉天殿上,他也是少数几个敢站出来,驳斥徐有贞妖星说的言官之一。
夜深了。
张府一片死寂。
一道黑影,贴着墙根掠过,悄无声息的飘入院墙。
他避开了所有的巡夜家丁,灵巧的撬开书房的窗户,滑了进去。
张廉年事已高,正在书房的软榻上小憩,鼾声均匀。
黑影没有用任何兵器。
他走到榻前,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
那根手指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没有一丝血色。
无生指。
手指点出,在张廉的太阳穴上轻轻一触。
一股阴寒的内劲,瞬间透入颅内,精准的切断了心脉与大脑的联系。
睡梦中的张廉身子猛的一颤,然后彻底瘫软下去,再没了声息。
他的脸上,甚至还留着睡前的安详。
黑影站了一会儿,确认张廉已经死透,才悄然离去。
没留下任何痕迹。
第二天一早,张府大乱。
仵作验尸的结果,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
张大人身上无任何伤痕,府中也无财物失窃。
最终竟然只能归结于年事已高,心力交瘁,“梦魇猝死”。
一桩完美的谋杀。
就这么成了一桩悬案。
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堂,也传到了东宫。
朱见济的书案上,摆着两份情报。
一份,是小禄子刚呈上的,关于无生教的调查报告,里面详细记录了其诡秘的行事风格和专办脏活的特点。
另一份,是大理寺递来的卷宗,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廉,于昨夜子时,梦魇而终,死因无可疑。
“梦魇?”
朱见济拿起卷宗,唇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他前世是中医博士,对人体构造和死亡特征的钻研,远超这个时代的所有人。
“小禄子,你去查。张廉的家人在发现他时,他的身体是温热还是冰凉?四肢是僵硬还是柔软?”
小禄子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派人去打听。
半个时辰后,他带回了准确的消息。
“殿下,听张府的下人说,发现张大人时,他浑身冰凉,已经有些僵了。”
“这就对了。”
朱见济放下卷宗,目光落在无生教那份情报上。
“人死后,身体变凉僵硬需要几个时辰。他若真是后半夜梦魇猝死,家人清晨发现时,身体应该还有余温。这说明,他死亡的真实时间,比他们以为的要早得多。”
朱见济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看着院中盛开的芍药,眼神却比冬天的冰碴子还冷。
他想通了。
“这是报复。”
“也是警告。”
小禄子一下就明白了。
“殿下是说,张大人的死。。。是无生教干的?是曹吉祥的报复?”
“八九不离十。”
朱见济的声音很平,平的让人心慌。
“徐有贞在朝堂上输了,曹吉祥就让他的黑手套在暗地里扳回一局。杀一个支持咱们的言官,既能吓住朝中那些摇摆的墙头草,又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咱们。。。”
“游戏,才刚刚开始。”
一个玩弄权术的政客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个政客手里还养着一群训练有素,心狠手辣的职业杀手。
他们不讲朝堂规矩。
只讲生死。
这一刻,朱见济终于拼凑出了敌人完整的样子。
南宫里磨刀的太上皇是旗帜。
石亨的兵权是利爪。
曹吉祥的势力是遍布宫廷内外的毒牙。
而这浮出水面的无生教,就是他们藏在袖子里,随时准备发起致命一击的毒针!
一阵紧迫感袭来。
他转头,望向后院格物院的方向。
那里的炉火日夜不熄,新式的连弩和三棱军刺正在加紧赶制。
原本,这些武器是为了应对那场注定会到来的宫廷政变。
现在看来,它们有了新的用途。
朱见济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字一顿。
“既然他们亮出了黑手套,那我就必须抓紧时间,给自己打造出一只,能砸碎一切阴谋诡计的。。。”
“铁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