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声穿透清晨的薄雾，带着皇权独有的威严，滚滚荡过长安城每一寸坊墙，余音如铁链拖地，在青石板上激起细微的震颤。
雾气微动，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拨开晨光，将整座帝都缓缓推入一场宿命的审判。
林府门前，禁军仪仗早已肃立，铠甲冷光映着初升的日头，寒意顺着空气爬行，渗入围观百姓裸露的皮肤。
鎏金的诏书匣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那光芒太锐利，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割裂了静谧的清晨。
为首的宦官捏着嗓子，高声宣读着皇帝的恩典——代宗亲授，开府仪同三司，即刻入紫宸殿，受封拜相！
声音尖细如针，在坊间回荡，刺入耳膜，惹得人群一阵骚动。
这泼天的富贵，让府门内外前来道贺的宾客们喜不自胜，笑声喧哗，衣袖相撞发出窸窣之声，唯独正堂之内，气氛却凝重如铁，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仿佛稍重便会惊动某种沉睡的凶兽。
“将军，三思啊！”老仆阿全双手颤抖地捧着那方沉重的相印，青铜印钮硌得他掌心发麻，嗓音里满是焦急与不解，“这是文臣之巅，一步登天！自此您便是中枢宰执，再也无人敢轻视我林家，更不必……更不必再去那九死一生的沙场了！”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眼中泛起水光，像是看见了林家三代未曾享有的安稳未来。
林昭没有回头。
他站在一面试衣铜镜前，正一丝不苟地扣上玄铁铠甲的最后一枚护心镜。
金属搭扣咬合的“咔”声清脆而冷硬，每一声都像钉入木桩，敲进众人的心底。
镜中映出的男人，面容俊朗却带着风霜刻下的冷硬，双眉如刀削，唇线紧抿，一双眸子深邃得像是藏着尸山血海，映着晨光，竟无半分暖意。
他的指腹轻轻划过胸甲上一道狰狞的旧伤——那道裂痕深入金属，边缘翻卷，触之粗糙如砂纸。
那是睢阳城下，敌酋长刀留下的印记。
指尖摩挲时，仿佛还能嗅到当年城头焦土混着血腥的气味，耳边响起断旗猎猎、箭雨如蝗的呼啸。
“阿全，”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在堂中回响，如寒泉滴石，“我若换上那身锦绣朝服，在暖阁中高谈阔论，这天下，谁还记得睢阳城头那面被血浸透的断旗？谁还记得，旗帜之下，流的是袍泽的血，不是笔下的墨？”
话音落，他猛地转身，亲手将那身代表着无上军功的帅铠卸下，沉重的甲片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铿锵之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阿全刚要松一口气，却见林昭取过的，并非宦官送来的紫色相袍，而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镇西将军常服。
那身衣服洗得有些发白，布料柔软却坚韧，袖口处还带着磨损的痕迹，边缘微微起毛，像是经年累月被刀柄磨出的记忆。
他只是在常服之外，象征性地加了一角御赐的紫袍，斜披肩头，如一道不肯彻底隐去的血痕。
“我去殿前，”林昭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巍峨的宫城方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为受相，而为请命。”
与此同时，那诏书的余音尚在坊间回荡，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已悄然驶出林府后巷，朝着皇城方向，缓缓而行。
苏晚紧紧抱着襁褓中的林安，孩子睡得正香，呼吸轻柔如春蚕食叶，小嘴微微翕动，脸颊温软，带着奶香。
她低头凝视，指尖轻抚那稚嫩的脸颊，触感如新雪般细腻。
马车行至掖庭巷的拐角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车轮碾过石板的节奏一滞，车厢微微一晃，木轴发出低哑的吱呀声。
一名不起眼的小宦官借着擦身而过的瞬间，压低了声音，对着车帘内飘来一句阴冷的话：“夫人，功高者，其子难养，何况尚在襁褓。”
声音轻得像一阵穿堂风，却如毒针般刺入苏晚的心底，寒意从脊背直窜头顶。
她抱着孩子的手臂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掌心已渗出血珠，温热黏腻。
但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娴静的模样，没有丝毫波澜，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
马车即将抵达殿门，苏晚低下头，借着整理襁褓的动作，飞快地将一枚小小的木牌塞进了儿子的贴身衣物里。
那木牌打磨得极为光滑，边缘圆润，触之温润如玉，上面用最质朴的刀法刻着一个“安”字，每一笔都深浅不一，却力透木心——正是林昭出征前，熬了三个通宵为未出世的孩子亲手刻下的。
她记得那夜油灯昏黄，他一边刻一边低语：“若有一日风云变色，这‘安’字，便是我儿命脉所系。”
宫门石阶下，须发皆白的老钟如一尊石像般静立。
寒风吹动他残破的衣角，发出细微的猎猎声。
他看到了苏晚那细微的动作，也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决绝——那不是妇人的软弱，而是将骨血托付于烈火的母狼之瞳。
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动作轻得如同落叶坠地。
待苏晚抱着孩子随宫人入内，老钟才缓缓转身，将一枚常年紧贴胸口、早已被体温捂热的玉戒握在掌心，指腹摩挲着那温润的玉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祷祝：“苍天在上，今日你主不跪权贵，只跪苍生。”
紫宸殿外，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铠甲与朝服相映，肃杀之气如寒潮弥漫。
风掠过殿脊，吹动旌旗，发出低沉的呜咽。
新晋宰相元载站在百官之首，一身紫袍衬得他愈发权势熏天。
他看着远处一身戎装走来的林昭，眼神如淬了冰的刀刃，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朝身后的近侍偏了偏头，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近侍立刻会意，悄然退入一旁的偏廊。
恰在此时，宫门铜钟再响，三声急促，似为边关招魂。
百官齐整袍袖，低头肃立——就在这瞬息低首之间，大太监高德手捧一卷密函，假装整理林昭肩甲，指尖一弹，密函已如游鱼入水，无声滑入其袖中。
林昭脚步未停，缓步前行，借袍袖遮掩，于阶下暗中展开密函。
只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缩紧！
白纸黑字，是凉州传来的最新密报——“元载心腹幕僚，三度于城外密会吐蕃译使，所携文书，乃陇右关防舆图，图上三处要隘，赫然标注‘可弃’二字！”
“可弃”！
林昭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穿透重重殿宇，射向那高悬于御座之上的珠帘。
帘后，是天子。
可在他眼中，那珠帘之后，分明已是刀光剑影，一场卖国求荣的阴谋正在无声上演！
“宣，镇西将军林昭，觐见——”
随着内侍悠长的唱喏，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昭身上。
他们都以为，即将见证一位绝代武将放下刀枪，登顶文臣之巅的辉煌时刻。
然而，林昭踏入殿中，却并未如众人预料那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他只是立于殿中，挺直的脊梁如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一声沉稳的“咚”响。
在代宗略带疑惑的注视下，他从怀中取出的，不是谢恩的奏表，而是三卷沉甸甸的文书。
“臣，林昭，有本奏！”
他高举第一卷文书，声若洪钟：“此乃《陇右防务图》，臣于其上以红线标出吐蕃可趁之七处虚实之道，若不增兵，半年之内，陇右必失！”
他展开第二卷文书，声势更盛：“此乃《河北屯田策》，河北之地，经安史之乱，荒地不下二十万顷，若依此策，三年可得军粮百万石，流民尽可归乡！”
他最后呈上第三卷文书，声音中已带上了一丝悲悯：“此乃《均田复议》，详陈我朝赋税积弊一十二条，若不更改，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国将不国！”
三卷文书，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林昭将文书高举过顶，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朗声道：“臣不求入阁拜相，不求封妻荫子！臣，只求陛下恩准，允臣总领朔方、河东、陇右三镇节度使，统军政、理民生，还边关一个再无烽火，还百姓一个恒产安居！”
满殿哗然！
所有人都被林昭这石破天惊的请求震得头皮发麻。
“放肆！”元载第一个拍案而起，怒指林昭，声色俱厉，“林昭，你好大的胆子！藩镇之祸，殷鉴不远！安禄山一人身兼三镇，便酿成滔天大祸，动摇国本！你今日竟敢效仿此举，莫非是想做第二个安禄山吗？！”
诛心之言，如毒蛇般扑向林昭。
林昭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朝着殿角一个不起眼的亲卫小伍，递去了一个沉稳的眼色。
小伍心领神会，悄然转身，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笼。
笼中三只信鸽，羽尖微染朱砂，脚系赤绳——那是林昭定下的“烽火令”，一旦放飞，便是三镇同举，誓死不退！
三鸽腾空而起，如三道燃烧的流星，顶着皇城的禁飞天条，分别向着西北三个方向疾驰而去！
元载见状，发出一声冷笑：“故弄玄虚！区区几只飞鸟，也想动摇国策，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的笑声还未在殿中散尽，殿外，一阵急促得几乎要踏碎青石板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报——”一名传令官连滚带爬地冲入殿中，声嘶力竭，“朔方军校尉陈七，率使团自朔方昼夜疾驰八百里，已至宫门外，言‘愿随林帅，死不旋踵’！”
一语未了，第二阵马蹄声接踵而至！
“急报——河东参军陆文远，捧河东全军将士名册，于宫门外请命，愿为林帅效死！”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第三阵更加沉重雄浑的马蹄声，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轰然而至！
“圣上！陇右骑将铁生，身披重甲，已至殿外，跪呈陇右三万边军血书，血书只有一句——将军在，我辈生！”
三道急报，如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紫宸殿每一个人的心上。
代宗皇帝死死地凝视着殿下那三名风尘仆仆、甲胄带血的信使，良久不语。
刹那间，狂风穿过殿脊，发出呜咽的嘶吼。
那三只仿佛燃着烽火的鸽影，快如闪电，掠过殿顶的琉璃瓦，在所有人的心头，投下了三道浓重的阴影，仿佛是那远方战鼓，敲响了第一记沉闷的先声。
三镇使者列于丹墀之下，气势如虹，他们身后仿佛站着数十万铁血将士的英魂。
而为首的朔方校尉陈七，在满朝死寂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捧出了一卷沉甸甸的户籍名册，其上，浸染着边关的风霜与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