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谷之内,喊杀声与烈焰的咆哮混杂在一起,瞬间化为人间炼狱。
焦黑的浓烟如巨蟒般翻卷升腾,遮蔽了半边天空,阳光被撕碎成斑驳的暗红,洒在满地翻滚的火舌之上。
热浪扑面而来,空气扭曲如幻影,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砂砾,灼痛直抵肺腑。
耳边是战马凄厉的嘶鸣,夹杂着皮肉被烈火吞噬时“滋滋”作响的焦臭,还有垂死者的哀嚎,断断续续,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呜咽。
脚下的大地微微震颤,那是无数铁蹄在火海中疯狂践踏,沙土被烧得滚烫,透过战靴传来阵阵灼热。
阿史那拔的精锐骑兵,这些在草原上纵横无匹的苍狼,此刻却成了被火焰驱赶的困兽。
他们身上的皮甲被火星点燃,腾起缕缕黑烟,战马惊恐地扬蹄人立,将骑士甩入火中,瞬间化作一团跳动的火球。
谷口已被林昭亲率的主力死死堵住,黑色的铁甲洪流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堤坝,冰冷地迎接着一波波溃乱的冲击。
铁甲相撞发出刺耳的铿锵,盾牌在撞击中崩裂,溅起火星点点。
而在他们身后,退路已然化作一片火海。
火奴和他麾下那三百名悍不畏死的死士,如同地狱的使者,将一桶桶火油顺着山坡倾泻而下。
黏稠的液体渗入干燥的草地和沙土,随即被火箭点燃,火龙咆哮着追逐吞噬着惊慌失措的战马与骑士。
火焰舔舐草叶的“噼啪”声此起彼伏,热风裹挟着灰烬如雪般飞舞,落在脸上,带来一阵刺痛与灼痒。
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以及皮肉被烧焦的滋滋声,谱成了一曲绝望的死亡之歌。
“冲!给本将冲出去!”叶护达干双目赤红,手中的弯刀反射着骇人的火光,刀刃上的血珠顺着弧线滑落,“啪嗒”一声滴入滚烫的尘土,瞬间蒸发成一缕腥气。
他鼻腔里充斥着焦糊与血腥的混合气味,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麾下的回纥勇士同样焦躁不安,眼看袍泽被火海围困,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们恨不得立刻就冲入敌阵,用敌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勇武。
战马不安地刨着前蹄,铁蹄下火星四溅,鼻孔喷出滚滚白气。
他猛地一提缰绳,便要率领本部人马强冲那道看似薄弱的火线。
“旗未动,不得出!”
一声冷厉如冰的喝止,仿佛一道无形的缰绳,硬生生勒住了叶护达干和他的战马。
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铁甲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他猛地回头,怒视着声音的来源。
只见林昭,这位被他们私下称为“汉狐”的唐人将军,竟亲手执着那面巨大的帅旗,孤身立于阵前,距离那翻腾的火浪不过十步之遥。
烈风卷着火星扑面而来,将他的战袍吹得猎猎作响,几粒火星落在肩头,烧出几个小洞,青烟袅袅。
可他的人,他的手,和他手中的帅旗,却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狂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静的寒潭,冷静地倒映着眼前的一切混乱。
他的指尖紧扣旗杆,掌心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微微发青,却稳如山岳。
叶护达干的怒火仿佛被这股冰冷的意志当头浇灭。
他想不通,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敌人重整旗鼓?
为何要放弃这最佳的突击时机?
但他从林昭的背影中,却读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不是靠身份地位强压的威严,而是源于一种绝对的自信,一种对战场节奏的精准掌控。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每一息都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终于,在回纥人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时刻,敌军的阵型在火焰和自己人的践踏下,彻底乱了。
前军想退,后军想冲,彼此拥挤,互相砍杀,已然不成章法。
就是现在!
林昭眼中精光一闪,手臂猛然挥下,那面静立许久的帅旗,终于动了!
“左翼!沿山壁包抄,断其侧翼!”
“右翼!正面压进,将他们逼回火场!”
“中军——”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金石之气,“随我压阵!鸣鼓!”
咚!咚!咚!
战鼓如雷,鼓声穿透火浪与嘶吼,直击人心。
回纥骑兵们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
他们第一次不是凭着一腔血勇各自为战,而是跟随着那清晰的旗帜号令,如臂使指般行动起来。
左翼如弯刀,贴着山壁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狠狠切入敌军混乱的腰部;右翼如铁锤,沉重地向前碾压,将试图逃离火海的敌人又一次推了回去。
分进合击,这套汉人军队最基础的战术,在这些天生就是战士的回纥人手中,第一次展现出了它真正的威力。
混战之中,阿史那拔知道大势已去。
他嘶吼一声,集结起身边最后的三百亲卫,如同一支淬毒的利箭,不顾一切地朝着一个方向突围——林昭的帅旗所在!
擒贼先擒王,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保护将军!”
立于林昭身侧的老纛手阿古,这位在回纥德高望重的老人,此刻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他没有拔刀,而是将沉重的旗杆猛地一横,对着冲来的三名敌骑狠狠扫去。
那灌注了全身力气的铁木旗杆,带着风雷之声,竟如一柄重型钝器。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令人牙酸,三名敌骑连人带马被这股巨力扫中,人被砸得口喷鲜血,筋断骨折地飞出马背,战马也悲鸣着翻倒在地,铁蹄在空中徒劳地抽搐,蹄铁与岩石相撞,溅起一串火星。
阿古凭着这一击,竟硬生生为林昭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火奴!放箭!”林昭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早已待命的火奴狞笑一声,手臂一挥。
百支早已浸透火油的火箭发出尖锐的呼啸,越过混战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阿史那拔突围路线前方的一片枯草甸上。
轰——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干枯的草甸瞬间化作一片红莲业火,烈焰冲天而起,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火墙,并以惊人的速度向两侧蔓延。
热浪逼得人无法睁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与草木灰的苦涩。
敌人的骑兵本就惊魂未定,此刻更是彻底炸了营。
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主人掀翻,或是调头乱窜,与自己的同伴撞在一起,自相践踏。
更有甚者,慌不择路之下,连人带马冲下了旁边的陡坡,坠入深谷,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阿史那拔的坐骑前蹄陷入一个被烈火烧出的陷坑,悲鸣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还未等他挣扎起身,一道黑影从烟尘中扑出,一杆长矛如毒蛇出洞,精准地挑飞了他手中的弯刀,矛尖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
是火奴!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笑容森然。
战斗结束了。
林昭缓缓走到被五花大绑、死死按在地上的阿史那拔面前。
他没有羞辱,也没有嘲讽,只是拔出匕首,在那件华丽的战袍上割下一角。
然后,他划破自己的指尖,用殷红的鲜血在布片上写下四个字——此仇必报。
他将这块带血的布片塞回阿史那拔的嘴里,原样奉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带话给河北的残部——这次是火,下次,就是人。”
战后清点,斩首一千二百级,俘虏八百余人,而回纥军自身伤亡,不过百人。
这是一场堪称奇迹的大胜。
校场之上,欢呼声雷动,回纥的将士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胜利的喜悦。
唯有叶护达干,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正在下令的汉人。
缴获的战马、甲胄堆积如山。
林昭站在高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此战之功,归于三军将士!所有战马,按伤功分配,重伤者优先!所有甲胄,优先补给装备残缺的弟兄!”
他又指向一旁的医奴乌兰:“救治所有伤员,不分胡汉,只要还能喘气,就给老子救回来!”
此言一出,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欢呼。
公平,这是草原上最稀缺也最珍贵的品质。
人群中,老纛手阿古大步走出,对着林昭深深一躬:“将军,明日操练,老朽愿为将军执旗听令!”
这是这位倔强的老人,第一次主动表示臣服。
当夜,帅帐之内,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如萤火般飞舞,空气中浮动着羊皮与干草燃烧的微腥。
林昭召来了叶护达干。
他没有谈论白日的战功,反而倒了两碗马奶酒,递过去一碗,劈头就问:“我听说,你父战死于大唐边境,是因何故?”
叶护达干接过酒碗,眼神一冷:“唐将怯战,畏敌如虎,弃守要隘,致使我父孤军奋战,力竭而亡!”这番话,他早已在心中重复了千百遍,充满了怨毒。
林昭没有反驳,只是从案几上取出一份陈旧的朔方军军务档案,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你父阿史那狄,原为安禄山麾下部将。叛军南下之时,他奉命率部断后,于马嵬坡以西,死于我大唐朔方军的反冲锋之下。”
林昭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叶护达干的内心:“他不是为回纥战死,他是为叛贼垫后。杀他的,正是我朔方军。你若要知道得再清楚些,我可以告诉你,那日冲在最前面的,就是我。”
叶护达干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酒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酒液泼洒在地毯上,迅速被吸干,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记。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昭,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内心仿佛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支撑他仇恨的信念轰然崩塌,过往的荣耀与悲壮瞬间化为虚妄。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与眩晕,仿佛脚下大地裂开,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我若怯战,睢阳早已城破,大唐江山半壁沦陷;我若贪生,那点燃狼谷的火信,就永远不会燃到长安。”林昭的声音冷酷而清晰,“你恨的不是唐将,你恨的是自己输掉的尊严。你父亲的死,不是荣耀,是耻辱。而你,一直活在这份耻辱的阴影里。”
三日后,大军整肃,开拔在即,目标直指河北。
校场之上,数千回纥将士列阵肃立,气氛肃杀。
林昭立于高台,命人将那面缴获的、属于阿史那拔的狼头战旗投入面前的火盆。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面曾经不可一世的旗帜。
布帛燃烧的“噼啪”声中,狼头图案在火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就在火焰升到最高点的刹那,林昭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手腕一翻,竟也从自己的战袍下摆,割下了一角!
他随手一扬,那块玄色的布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了台下叶护达干的脚前。
“你若不服,现在就可夺我帅旗,与我决一死战!”林昭的声音响彻云霄,“你若愿战,我便授你‘先锋刃’之职,为全军开路!但有一条——旗令如山,违者,斩!”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叶护达干身上。
他死死地盯着脚下那块布片,又抬头看看台上那个持刀而立、身形并不魁梧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身影。
他眼中的挣扎、愤怒、迷茫,最终都化为了一片决然。
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捧起那块布片,声如闷雷,低吼出声:“末将,愿为将军听令!”
“汉狐将军!!”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个绰号,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冲天而起,震得云霄为之动荡。
这一刻,新的威信,彻底铸就。
大军在漫天的呼喊声中,踏上了征途。
而远处的雪原尽头,一只孤傲的雪狼,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河北的边境,悄然集结。
铁流滚滚,向东而行。
连日的急行军让这支新生的军队充满了锐气与煞气,所有人都相信,在“汉狐将军”的带领下,他们将在河北平原上,掀起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
然而,就在大军行至一片广袤而荒凉的河套旧地时,队伍最前方的林昭,却毫无征兆地举起了右臂,握拳示意。
“全军——停止前进!”
命令沿着队伍迅速传达下去,亢奋的骑兵们勒住缰绳,整支大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原上,突兀地停了下来。
风卷起黄沙,掠过沉默的铁甲,发出沙沙的轻响。
士卒们脸上写满了不解与困惑。
为何要停?
这里没有敌人,没有险隘,更没有补给,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宝贵的时间?
无数双眼睛,都望向了那个立马于高坡之上的身影,等待着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