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不是兵刃相交,而是脚下坚冰的垂死呻吟。
那声音像是大地骨骼断裂,清冷中带着金属般的震颤,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令人脊背发凉。
史朝义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惊恐的悲嘶,前蹄猛然踏空,半个身子瞬间没入刺骨的冰水之中!
寒气如毒蛇般顺着马腹窜上脊背,湿透的皮甲立刻凝结出细密的冰晶,触之如针扎。
冰冷的河水裹挟着碎冰拍打在脸上,咸涩的雪沫钻进鼻腔,带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寒意顺着马腹瞬间传遍全身,史朝义这位大燕皇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体验到了与他手下无数冻死士卒别无二致的绝望。
他的手指僵硬如枯枝,连握紧缰绳的力气都已丧失,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冻得收缩成一团。
混乱的战场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一道猩红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冰面,踏雪无痕,唯有铁甲轻响如风铃低语。
正是火奴。
他甚至没有去看史朝义的脸,手中那杆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铁矛,带着复仇的呼啸,精准无比地从侧方猛力一挑!
“噗!”
矛尖并未刺入血肉,而是巧妙地勾住了史朝义铠甲的缝隙,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传来,将他整个人从冰冷的马鞍上硬生生挑飞,重重摔在相对坚实的冰层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脚下冰面裂纹如蛛网蔓延。
四周的喊杀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被挑落马下、狼狈不堪的伪帝身上。
风雪似乎也停了。
天地间只剩下雪粒缓缓飘落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林昭缓缓策马行至近前,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马鼻喷出的白雾在寒风中凝成霜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冰面上瑟瑟发抖的史朝义。
他没有下令捆绑,更没有开口羞辱,只是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瓦罐,递了过去。
“喝完再说。”
那是一碗肉羹,浓郁的香气在酷寒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霸道,混合着羊骨熬煮的醇厚与姜片的辛辣,热气扑在脸上,像是一记温柔的耳光。
史朝义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巨大的屈辱和更深的恐惧所占据。
他颤抖着,用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双手,接过了那碗滚烫的肉羹。
陶罐粗糙的表面磨着冻裂的指尖,热量顺着指尖传来,烫得他几乎要哭出声来,却又贪婪地攥紧,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东西。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滚烫的肉汤灼烧着他的食道,每一口都像吞下熔化的铅水,却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还活着——皮肤在痛,喉咙在痛,心却在颤抖地跳动。
一碗见底,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为何不杀我?”
林昭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被战火染红的洛阳城墙,火光映照在瞳孔中,如同不灭的星辰。
他平静地回答:“你活着,天下人才知道,这乱世是可以终结的。你死了,不过是史书上一具冰冷的尸体。我要你活着,用你的眼睛亲眼看着——我大唐,是如何一砖一瓦,从废墟之上,重新建起来的!”
史朝义手中的瓦罐“当啷”一声掉在冰上,碎了。
他明白了,这比杀了他,更残忍。
郭子仪的大军终于抵达洛阳城下。
与叛军入城时的一片死寂不同,这一次,城门大开,满城百姓,无论老幼,尽皆跪倒在道路两旁,那压抑了太久的哭声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无数人叩首高呼:“王师!是王师回来了!”
林昭没有选择走象征着皇权与荣耀的朱雀门,而是押着史朝义,特意绕向了城南的“棠邑街”。
这里,正是当年从睢阳地狱中逃生的遗民们聚居的地方,是洛阳城里伤疤最深的一块土地。
残垣断壁间,焦黑的梁柱如枯骨般刺向灰暗的天空,墙角堆着未清理的尸骨碎片,空气中仍残留着焚烧过的苦味与腐土的气息。
队伍刚一进入街口,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便拄着拐杖,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他只有一条手臂,空荡荡的右袖在寒风中飘荡。
他就是当年睢阳城的老卒,李虎。
李虎的独目死死盯着披头散发的史朝义,浑浊的眼球里迸射出滔天的恨意,他用拐杖奋力敲击着地面,声嘶力竭地怒喝:“史朝义!狗贼!我妻我儿,就死在你们的马蹄之下!今日,你跪,还是不跪?!”
拐杖砸在冻土上的声音,像是丧钟敲响。
一声怒吼,点燃了整条街的仇恨。
“跪下!”
“让他跪下给我们的亲人磕头!”
“杀了他!杀了他!”
唾骂声、哭喊声、石块和烂泥,暴雨般砸向史朝义。
一块碎石擦过他的额头,温热的血混着雪水滑下,咸腥味在舌尖蔓延。
他被这股几乎能将人吞噬的怨气吓得缩成一团,皮肤上激起层层寒栗,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神经。
林昭抬起手,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
“解开他的绳索,”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条街,“让他自己走。”
亲兵上前,利落地割断了绑在史朝义身上的牛筋绳。
重获自由的史朝义踉跄着站起身,茫然四顾。
没有了绳索的束缚,他却感觉身上压着千万座大山。
他每向前走一步,两旁射来的目光就如同一把把尖刀,剐着他的灵魂。
他看见了拄杖的李虎,看见了抱着牌位嚎哭的妇人,听见她口中念着亡儿的乳名,声音凄厉如夜枭;看见了眼中只有麻木和仇恨的孩童,他们扔出的石子带着无声的诅咒……
他走过一双双眼睛,就如同走过一片由尸山血海铺成的长街。
脚下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灼痛从脚底直冲头顶。
终于,在走到街尾时,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大燕皇帝,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随即伏地痛哭,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懊悔与崩溃:“我父史思明常说‘胡人难帝中原’……我一直以为是天命不佑……原来不是天命,是人心……是人心啊!”
受俘仪式设在了早已被焚毁的鼓楼废墟前。
焦木横陈,残砖碎瓦间还插着半截断裂的战旗,旗面焦黑,依稀可见“安”字残痕。
天空阴沉如铁,风穿过断柱空洞,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像是亡魂在低语。
阿史那烈,这位曾经的突厥王子,如今的大唐将军,亲自上前,分别用突厥语、回纥语,最后用字正腔圆的汉话,向着四方宣告:“安禄山、史思明、史朝义祸乱天下,八载终焉。今日,安史之乱,就此平定!”
万众欢呼声中,林昭却一言不发,他缓缓走上鼓楼的残破台基,脚步踩在碎瓦上,发出细微的崩裂声。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被血迹浸透、早已变得僵硬的信纸。
那是阿灰的家书。
“娘,儿没给您丢人,儿没当逃兵……”
林昭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他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念了出来。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仿佛在为那个年轻的生命伴奏。
念完,他走到一根焦黑的鼓楼残柱前,拔出腰间匕首,“噌”的一声,将这封信死死地钉在了柱子上。
“此信,不为阿灰一人。”林昭环视全场,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复杂的降卒,扫过那些面带悲戚的唐军,“它为所有在这场战乱中死去,却连名字都未被记住的兵。为所有被污蔑为逃兵,却战至最后一刻的魂!”
话音刚落,降卒阵中,一个满脸尘土的汉子突然双膝跪地,仰天高呼:“我没有当逃兵!”
仿佛一个火星落入了火药桶。
“我没有当逃兵!”
“我们没有当逃兵!”
先是数十人,再是数百人,数千人,最后,在场数万唐军、降卒,无论来自何方,尽皆振臂高呼,那积压了八年的委屈、愤怒、悲怆与不甘,在这一刻汇成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直冲云霄,震得整座洛阳城都在嗡嗡作响。
捷报一日之内飞传长安。
肃宗皇帝龙颜大悦,下旨大赦天下,改元宝应。
回纥汗帐,萨仁格格持大唐节杖而立,当可汗得知史朝义兵败、安史之乱平定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斩下了叛将骨咄禄的首级,派人星夜送往长安,以示臣服与谢罪。
朝堂之上,老臣裴遵庆涕泪横流,上表泣奏:“火信将军林昭,以孤身系天下安危,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非功臣,乃国之柱石也!”
而大明宫深处,权宦李辅国听闻消息后,称病不出,将自己关在暗室之中,亲手将一本记录着“清道营”所有秘密勾当的名册,一页一页地丢进了火盆。
纸页蜷曲、焦黑,灰烬如黑蝶飞舞,映着他扭曲的面容。
遥远的灵州,苏晚抱着已经能咿呀学语的幼子,登上城楼,向着洛阳的方向久久眺望。
当胜利的消息被风沙送到耳边时,她再也抑制不住,泪落如雨。
泪水滑过干裂的脸颊,带着咸涩与温热,滴落在孩子柔软的发间。
洛阳城,受俘仪式三日后。
夜深人静,林昭独坐在临时营帐中,面前摆放着一副从睢阳带来的、属于张巡的旧甲。
甲片斑驳,边缘卷曲,指尖抚过时,能感受到上面凝固的血垢与刀痕的凹凸。
火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为他添上灯油,油芯“噼啪”轻响,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帐壁上,如同鬼魅起舞。
“接下来呢?”
林昭没有回答,他从怀中取出郭子仪派人刚刚送来的密信,展开。
信上只有寥寥八个字,却重逾千斤——“河北未靖,藩镇隐忧”。
他凝视着那八个字,许久,缓缓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黑暗中,只剩下他低沉的自语。
“乱世,从来不止于一战的胜负。真正的终结,在人心,能否长久相守。”
话音落下,帐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火坛里的灰烬,吹得那深埋的炭火忽明忽暗,发出“呜呜”的低鸣,如同无数被唤醒的陶哨,在为一场新的征途奏响序曲。
一场席卷整个北方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下悄然集结,等待着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