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灵州城。
风雪如刀，割在城头垛口，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铁甲上，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霜雪摩擦的刺鼻气息。
郭子仪身披玄铁重甲，霜雪落满兜鍪，结成细密的冰晶，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幽光。
他却如一尊磐石，纹丝不动，深邃的目光穿透漫天飞雪，死死盯着北方的天际线。
脚下积雪已被他站出两道深坑，靴底与冻土冻结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凝成白雾，又瞬间被狂风撕碎。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时辰。
自林昭孤身入回纥，朔方军的魂，仿佛也被抽走了一半。
“报——！”
一名守卒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皮靴在冰面上打滑，摔了两跤才爬起，声音因狂奔与激动而嘶哑变形：“大帅！北面三十里，烽燧起火！三升连焰，间隔如律！”
郭子仪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猛地转身，铁甲叶片碰撞，发出铮然巨响，震得积雪簌簌滑落。
三升连焰，间隔如律！
这是当初在睢阳城下，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年兵，在血与火中定下的最高等级军情暗号——“山河危急，援军速发”！
这套暗号，只有他和少数几个核心将领知晓，为的就是防止奸细伪传军情。
林昭没死！
他还活着！
并且，他正以最紧急的方式，向朔方传递着讯息！
“传我将令！”郭子仪的声音如洪钟贯雪，压下了风声，“召集所有偏将、校尉，帅帐议事！火骑分七路出城，向各营传令：林昭未死，火信已至，全军备战！”
命令如山，亲兵飞奔而去。
一名跟随多年的副将王楷却迟疑着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帅，火信真伪尚待核实，况且……朝廷尚未准许我等发兵东进。若擅自集结，恐被李辅国那阉贼抓住把柄，参我们一个拥兵自重之罪啊！”
郭子仪霍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王楷心底。
他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帅案前，那里摆放着一张河北堪舆图。
“等旨意？”郭子仪的声音冰冷刺骨，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成冰霜，“等到圣旨从长安传来，洛阳早已化为焦土，河北的百姓早已沦为史朝义的刀下鬼！”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
“锵！”
寒光一闪，那张厚重的行军案被他一剑劈开，木屑纷飞，木刺扎进手掌也浑然不觉，血珠顺着剑刃滑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满城楼的将士皆被这雷霆之威震慑，噤若寒蝉。
郭子仪手持滴血的长剑，剑尖直指东方，声若雷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郭子仪宁可背负一道抗旨的罪名，也绝不辜负这数万将士的性命与荣耀！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内，全军集结完毕，违令者，如此案！”
裂开的木案静静躺在雪中，无人再敢多言半句。
整个灵州城，如一头沉睡的雄狮，被一声怒吼彻底唤醒，开始展露它狰狞的獠牙。
与此同时，东线，通往原州的驿道上。
一队看似寻常的商队正在艰难前行。
寒风如刀，刮过裸露的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雪粒钻进领口，融化后又迅速冻结，贴着脊背形成一层刺骨的冰膜。
领头的是一个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英气的“女商人”，正是萨仁格格。
她呼出的气息在睫毛上结出细小的冰珠，每一次眨眼都带着轻微的刺痛。
她身侧，两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伙计”，眼神警惕，正是阿史那烈和另一名回纥亲卫。
他们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步都试探着地面的承重。
行至原州城外，一队盔明甲亮的唐军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校尉一脸倨傲，眼神在萨仁格格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冷喝道：“站住！奉监军李公公令，近来恐有叛军奸细混入，凡自回纥方向来者，无论商旅，一律扣押审问！”
他的话语中，特意加重了“回纥”二字，显然是有的放矢。
这正是李辅国安插在军中的亲信。
萨仁格格面色一寒，并未答话，而是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
那是一根短小的节杖，通体鎏金，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阴沉天色下仍流转着幽蓝的光晕，杖身雕刻着大唐皇室的云龙纹样，指尖抚过纹路，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冷与雕刻的锋利。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萨仁格格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是回纥可汗之女，此乃大唐天子亲赐的金符节杖，见此杖如见圣上。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敢拦我的路？还是说，李辅国想让你来撕毁我回纥与大唐的和约？”
那校尉脸色一变，金符节杖他认得，这的确是皇权的象征。
但他接到的死命令同样不容违抗。
就在这时，萨仁格格身旁的阿史那烈，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壮汉，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黑色陶哨，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段奇特的音律。
那哨声并不响亮，却穿透力极强，调子古怪，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带着一种百转千回的苍凉与决绝，仿佛从遥远战场传来的战魂低吟。
城头之上，一名正在巡逻的老兵忽然浑身一震，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他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颤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这个调子……”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抖，“错不了……这是睢阳围城时，林将军定下的归营调！只有咱们睢阳出来的老兄弟才听得懂！”
话音未落，城楼上数名同样是睢阳幸存者的老兵，全都变了脸色。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尸山血海的地狱，听到了友军穿越敌阵、呼唤他们开门接应的信号！
那是用生命和鲜血谱写的曲调！
“是自己人！是林将军的人回来了！”那老兵猛地朝着城下大吼。
“开城门！快开城门！”
城下的校尉还在犹豫，城楼上的守军却已经哗然一片。
那几个睢阳老兵根本不理会他的命令，竟自发地冲向城门绞盘。
更多的士卒被他们的情绪感染，纷纷上前帮忙。
在吱呀作响的绞盘声中，沉重的原州城门缓缓开启，铁链绷紧的震颤感顺着地面传入脚底。
萨仁格格看都未看那校尉一眼，策马领着商队，在无数唐军士兵复杂而敬畏的注视下，昂首入城。
长安，兴庆宫。
李辅国跪伏在肃宗面前，声泪俱下，言辞恳切：“陛下！老奴有确凿证据，那林昭在回纥勾结外戚，私自调动回纥兵马，名为平叛，实则拥兵自重，形同谋反！如今他正欲率回纥兵马南下，若纵其归来，便是引胡骑入关，安史之乱的祸端，恐将重演啊陛下！”
肃宗李亨面露犹豫。
他既忌惮李辅国的权势，又对林昭这个屡创奇功的年轻人心存一丝期望，更害怕激怒刚刚结盟的回纥。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一名宦官急匆匆地跑进殿内：“启禀陛下，朔方郭子仪八百里加急军报！”
军报呈上，肃宗展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
郭子仪的奏报言简意赅：北境烽燧火信已验，确系林昭所发。
情报显示，回纥发生内乱，史朝义趁机勾结回纥叛军，欲夺取洛阳，切断唐军东征后路。
请陛下即刻下旨，准许朔方军东援河南，与友军合力，粉碎叛军阴谋！
“陛下！”宰相裴遵庆立刻出列，力谏道，“郭帅的军报与林昭的行动互为印证！这说明林昭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他不仅洞悉了敌人的阴谋，还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史朝义若得洛阳，则河北、河南连成一片，我大唐将彻底陷入被动。此乃天赐良机，若再迟疑，河北必失，国本动摇啊！”
两相权衡，肃宗终于下定了决心。
“准！”他一拍龙椅扶手，“命郭子仪即刻统领朔方大军东征，驰援洛阳！但……”他看了一眼李辅国，补充道，“为稳妥起见，回纥兵马不得渡过黄河以南，只可在河北助战。”
“陛下圣明！”裴遵庆长舒一口气。
李辅国叩首谢恩，眼中却闪过一抹阴鸷的寒芒。
他缓缓退出大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对一名心腹宦官低声密令：“传令给‘清道营’，不惜一切代价，沿途设障，给我拖住林昭的归程！他既然想回来，那就让他永远烂在路上！”
西线，黄河古道。
深夜，寒风呼啸，冰封的黄河如同一条银色的死龙，横亘在天地之间，那无尽的白色仿佛要将他们吞噬，林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但他知道必须镇定。
马蹄皆用厚布包裹，踩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人人噤声，只有冰层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是大地在低语死亡的预兆。
走在最前方的阿史那烈忽然停下脚步，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冰面上，神色凝重。
片刻后，他猛地起身，低声对林昭道：“冰层深处有异响！非常规律的敲击声——有人在下游凿冰！是想在我们过河之后，断掉冰桥，把我们困死在河滩上！”
林昭目光一凝，扫视四周。
对岸的芦苇丛中，隐约有微弱的反光，河中心，还有几截沉船的残桅露出冰面，像是鬼影，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的暗影。
“是李辅国养的‘清道营’。”林昭的声音冷得像冰，“这群阉狗，打外敌不行，对付自己人倒是花样百出。”
他没有丝毫慌乱，脑中瞬间已有对策。
“把火油都拿出来，泼在身后十丈的冰面上。”他冷静地指挥着，“阿史那烈，用湿透的草绳铺一条引线，从油面一直连到那边的沉船残桅，做成‘虚火线’。火奴，点燃我们带来的空雪橇，等风起时，顺风推下去！”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火油在冰面上形成一片光滑的油膜，湿草绳被巧妙地掩藏在积雪之下。
很快，一阵狂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
“推！”
一架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空雪橇，如同地狱战车，被猛地推下斜坡，借着风势，呼啸着冲向河对岸。
对岸芦苇丛中的伏兵顿时大惊。
他们看到火光冲天，还以为是林昭的主力部队发现了他们，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冲锋。
“点火！快引爆冰坑！炸死他们！”伏兵头目慌忙下令。
随着一声令下，早已预设好的数个爆炸点被同时引燃。
“轰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夜空，大片大片的冰层被炸得粉碎，黑色的河水翻涌上来，形成一道宽达数十丈的恐怖裂谷。
冰块互相撞击，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碎冰如刀，溅起数丈高。
然而，伏兵们很快就傻眼了。
他们炸毁的冰桥，不仅没能伤到林昭分毫，反而将他们自己与河对岸彻底隔绝，断了他们唯一的退路！
“走！”林昭低喝一声，率领众人迅速转向侧翼。
那里有一片水流较缓的浅滩，冰层虽薄，但尚可勉强涉水而过。
一行人毫不犹豫地踏入刺骨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皮袄，寒意直透骨髓，肌肉僵硬如铁，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等他们挣扎着爬上对岸时，每个人的衣甲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凝结，冻成了一身沉重僵硬的“铁甲”，走起路来铿锵作响，关节活动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黎明时分，当一队浑身挂满冰霜、形如雪鬼的身影出现在灵州城下时，城头的守军几乎要下令放箭。
他们看不清来者的面目，只看到一群人形的冰雕，拄着长矛，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为首的那人，停在了吊桥前。
他抬起手，艰难地摘下被冻在脸上的头盔。
头盔与皮肤撕裂，带下几缕血丝，火辣辣的痛感让他微微抽搐。
一张布满冻疮、左颊上还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年轻脸庞，暴露在清晨的微光中。
他的嘴唇干裂发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哑如破锣般的声音。
“朔方火头军，林昭……奉郭帅之命，出使回纥……”他喘息着，眼中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我回来了……带回来了比三千兵马更重要的东西。”
城楼上，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城门校尉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声：“开城门！快开城门——！是林昭！是林昭回来了！”
厚重的城门在一片轰然巨响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启。
郭子仪竟已亲自等在门后，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的青年，看着他身后那一队同样坚毅的“冰雕”，虎目瞬间红了。
林昭走到郭子仪面前，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他解开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了七封已经残破不堪、边缘带着暗沉血迹的火漆信卷。
最上面的一封，正是他亲手抄录的、阿灰用生命换来的遗信。
“大帅……幸不辱命。”
郭子仪没有去接那些信卷，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林昭的脸上，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
突然，这位统御数万大军、名震天下的大唐战神，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甲胄，然后单膝跪地，向着眼前这个小小的火头军，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你带回来的，”郭子仪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不是信，是军魂！”
林昭愣住了，他身后的萨仁格格和阿史那烈也愣住了。
远处，雄浑的鼓角之声已经响彻云霄，朔方大军的铁流开始汇集，旌旗如林，杀气冲天。
林昭没有再看郭子仪，他转过身，迎着初升的朝阳，望向遥远的洛阳方向。
那里，有他未竟的使命，有他要清算的血债。
“史朝义，”他低声自语，声音虽轻，却带着无尽的杀意与锋芒，“这一次，换我来追你了。”
朔方军的雷霆动员，震惊了整个北地。
当夜，灵州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郭子仪高坐帅位，下方诸将按品级列席，气氛肃杀。
刚刚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干净战袍的林昭，正站在大帐中央，他的身形依旧单薄，但那双经历过生死淬炼的眼眸，却让帐内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感到一丝心悸。
并非所有人的目光都如郭帅一般炽热。
在将星云集的朔方军中，一个人的横空出世，必然会触动另一些人的神经。
角落里，几名将领交头接耳，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不屑。
大帐之外，战鼓如雷，催动着大军开拔前的最后准备。
而大帐之内，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围绕着这个归来的年轻人，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