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细碎而又连绵不绝的悲鸣,并非来自活物,而是源于虚无。
凤清漪的影听之术穿透了星田复苏的勃勃生机,捕捉到了这片新生土地上唯一的杂音。
那声音如泣如诉,在夜风中盘旋,仿佛无数看不见的飞蛾,徒劳地撞向一堵无形的墙。
她的目光投向星田的边缘,那里,星土与混沌虚空的交界处,一团团淡灰色的雾气正缓缓翻滚,聚而不散。
凤清漪心头一沉,她认得那是什么——是那些在先前的大战中,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彻底湮灭的存在的最后痕迹。
为守护陈九而战至支离破碎的纸人,它们的断臂残肢;为点亮黑暗而被焚尽的符娘,她们的最后一缕灰烬;为刻画阵纹而锋芒耗尽的墨笔,它们崩断的笔尖……它们是功臣,是奠基石,可这片因它们而生的星田,却没有它们的位置。
“它们……回不了家。”凤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片万灵安居的乐土,竟成了英雄亡魂的囚笼。
不远处的黑渊,正盘坐在一堆刚刚整理出的古籍旁,听到凤清漪的低语,他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在一本封面残破的古卷上停下,那是《万灵归藏录》的第二十七卷。
他以灵力拂过书页边缘,一行原本隐匿的灰色小字,在灵力的浸润下缓缓浮现。
“灵有所归,方能不散。无归之魂,终化虚烬。”
黑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虚烬,那意味着连轮回的机会都将失去,是真正意义上的永恒消亡。
这些忠诚的造物,用生命换来了星田的新生,最终的结局却是彻底的虚无?
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就在此时,一阵蹒跚的脚步声传来。
焚身婆拄着那根烧得焦黑的木杖,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竹筐,一步步走来。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沉默地将筐里的东西倒在地上。
那是一堆焦黑的纸片和碎裂的骨状物,正是初代纸人阿丙,那个第一个为陈九战死的纸人,所留下的全部残骸。
焚身婆蹲下身,划开指尖,以一滴苍老的血为引,点燃了那堆碎骨焦纸。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却诡异地没有丝毫温度,火光幽绿,映得她脸上的沟壑愈发深邃。
她一生都在与火焰和灰烬打交道,为亡者烧纸引路,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那颗古井无波的心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火光之中,那些残骸迅速化为灰烬,但那灰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随风飘散,或是沉寂落地。
它们竟在半空中凝而不散,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在牵引、在塑造,缓缓构成了两个古朴而沉重的篆字——
归处。
“老婆子我……我烧了一辈子纸……头一回见灰不肯落的……”焚身婆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不解。
“不是灰不肯落,”黑渊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声音低沉而凝重,“是‘愿’不肯散。”
就在这两个字浮现的刹那,星田的核心深处,那团近乎虚无的、属于陈九的残念猛地一震!
他感知到了,那灰烬中凝聚不散的执念,那股决绝而纯粹的意志,竟与他当年在旧院之中,第一次动用金手指点化阿丙时,所下的那道“护主之誓”同源同根!
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赋予一个死物“生命”与“意志”。
也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而死。
一瞬间,陈九彻底明白了。
星田可以生长,可以繁荣,甚至可以诞生新的生灵。
但如果这片土地上没有一处能够让为它死去的亡者安息,那么所谓的万灵之誓,终究只是一个虚假的空壳。
根基不稳,大厦何存?
这些不散的残念,既是星田的伤疤,也是随时可能引爆的业障!
他想要做些什么,念头刚动,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
他那以血肉寿元凝聚的残念之躯,此刻已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连最后所剩无几的寿元都难以维系。
黑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脸色一变,沉声喝问:“你想做什么?难道要以自己这最后的残骨为基,为它们强行开辟一处归所?”
“……”
没有声音,只有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意念在黑渊心中回应。
“他们……替我活过。我,替他们找个家。”
这意念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当夜,星月无光。
陈九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以自己仅剩的三日寿元为引,献祭了最后的生命本源,悍然发动了那足以逆转生死的“点化”金手指!
这一次,他的目标并非任何活物,也不是完整的死物,而是焚身婆带来的那堆灰烬中,唯一一截还保留着些许形状的焦黑纸骨——阿丙的残骸。
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自星田核心射出,精准地落在那截烬骨之上。
金光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那截静静躺在地上的焦黑纸骨,却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在凤清漪和黑渊惊骇的目光中,那截烬骨竟缓缓地、颤巍巍地立了起来!
无数灰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依附在烬骨之上,不断拉伸、重塑。
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灰烬的飞舞中逐渐成型——那是一名身穿陈旧白袍的老妪,身形枯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手中,捧着一个布满裂纹的残破陶坛,深陷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点如死寂尘土般的微光在缓缓流转。
她甫一出现,便朝着星田核心的方向,用一种仿佛千年未曾开口的沙哑嗓音,低语道:“我名……骨娘·立墟。”
话音未落,陈九那道即将消散的残念化作一缕流光,瞬间没入了她手中的陶坛之内。
一道最后的意念,在骨娘的心底响起:
“立个坛,让回不了家的,都能歇一歇。”
骨娘·立墟捧着那只注入了陈九最后意志的陶坛,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星田与混沌虚空的边缘。
她停下脚步,面朝那无数翻滚不休的残念雾气,缓缓将手中的陶坛,插入了脚下的虚土之中。
轰隆——!
刹那间,整片星田的边缘地带都为之剧烈震颤!
那只小小的残破陶坛,仿佛化作了一个无底的黑洞,爆发出无穷的吸力。
一时间,风云变色,鬼哭神嚎!
那些盘踞在星田边缘的无数残念,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的决堤洪流,化作一道道灰色的光带,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如百川归海般涌向陶坛!
断裂的墨笔残锋、破碎的阵幡一角、焦黑的纸人碎片、锈蚀的剑刃残骸……万千残念之影,尽数环绕着那只古旧的陶坛疯狂盘旋,发出震动天地的悲鸣与渴望!
骨娘·立墟站在风暴的中心,白袍猎猎作响。
她伸出那只完全由烬骨构成的干枯手臂,猛地按在坛口之上,以自己的骨为柱,以万千灰烬为壤,以所有造物的残存之愿为引,用那古老而沙哑的声音,低声诵道:
“此坛,不记名,不录籍,唯愿者归。”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残破的陶坛骤然绽放出柔和而深邃的土黄色光芒。
光芒向四周扩散,所过之处,那些狂暴的残念瞬间变得温和、宁静。
一座完全由烬骨与灰烬构筑的虚幻祭坛,以陶坛为中心,缓缓升起。
祭坛的中心,并非实体,而是浮现出万千重叠交错的小院幻影——有的幻影里,是纸人不知疲倦地扫着落叶;有的幻影里,是墨生一丝不苟地执笔描摹;还有的幻影里,是莲心童女安静地折着祈福的纸鹤……那是它们生前最执着、最幸福的瞬间。
然而,就在这座“归处”即将彻底成型之际,天穹之上,一道狭长的幽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幕!
裂缝之中,冰冷、威严、不含一丝情感的气息如天河倒灌般倾泻而下!
一名身披绣着无数哀嚎魂魄的断魂袍、手持一把巨大无比、开合间能剪断虚空的断魂剪的威严身影,踏空而出。
他的目光冰冷如万年玄冰,死死锁定下方那座刚刚升起的虚坛。
“私设归所,逆乱轮回——”
一声冷喝,宛如九幽传来的最终审判。
他高举手中的断魂剪,对着那座虚坛,猛地一剪!
“剪!”
咔嚓!
剪刃开合之间,前方的虚空瞬间崩裂出一道漆黑的裂痕,一股足以剪碎神魂、湮灭真灵的法则之力,化作一道无形的锋刃,直斩那座由万千残念构筑的残坛!
这一剪,足以让真仙陨落,让星辰崩碎!
可就在那无形的剪锋即将触及坛壁的刹那,异变陡生!
坛中,那万千道刚刚寻得片刻安宁的残念,仿佛受到了极致的挑衅,齐齐发出一声跨越了生死的共同低诵:
“我——愿——归——此!”
四个字,没有惊天动地的威能,却蕴含着一股无法撼动、无法违逆的执念。
这声音汇聚成一道无形的洪流,如同最坚韧的蛛网,竟在那剪刃锋芒落下的一瞬间,将其死死缠住、层层包裹!
那足以剪断轮回的法则之力,竟被这纯粹的“愿力”定格在了半空!
“放肆!魂归天地,入土即灭,岂容尔等私藏!”
归墟判怒极,周身断魂袍无风自动,无数魂影在其上咆哮挣扎。
他试图催动更强的力量,将这些胆敢违逆天道的残魂连同那座祭坛一并剪碎。
可就在他发力的瞬间,他那原本稳如磐石的身躯,忽然没来由地一个踉跄。
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脚下虚浮。
他那张如同冰雕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披散的灰白长发在虚空中飘动,映衬着他眼底一闪而逝的迷茫与……渴望。
噗通。
在凤清漪和黑渊不敢置信的注视下,这位高高在上的归墟判,竟身形一软,单膝重重地触碰在虚空之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那座被万千残念守护的虚坛,袍袖下的手臂剧烈颤抖,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比剪刃更沉重的枷锁。
良久,一道微不可闻、却清晰传入每个人心底的低语,从他口中飘出:
“……让我也……歇一歇。”
一时间,天地死寂。
断魂剪被那无穷无尽的愿力死死钳住,嗡鸣不休。
而归墟判,这位执掌轮回秩序的威严使者,就这么单膝跪在虚空之中,维持着那个屈从的姿势,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