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村落的死寂被一声微弱的呜咽刺破。
那名唤作阿哑的少女,生命正化作最后一缕稀薄的烟,从她干裂的唇边逸散。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半张被火吻过的信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徒劳声响,像一架破损的风箱,再也鼓不起一丝风。
她想家,这个念头是她魂魄中仅剩的重量,却沉重得无法被任何声音承载。
就在她眼中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时,一道微弱的烛火摇曳着靠近。
一个盲女,步履轻盈得仿佛不属于这片贫瘠的土地,她手中的烬烛,烛泪凝固如灰。
盲女没有看阿哑,只是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温热的烛灰,轻轻点在阿哑冰冷的额心。
奇迹,在这一刻降临。
一缕缕肉眼可见的灰烬,竟从阿哑的口中缓缓涌出,它们在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化作三个朴素的灰字:“我想家。”
字成的刹那,阿哑浑身一颤,那被禁锢了一生的声带,竟发出了第一个音节。
声音不大,却清澈得像山巅初融的雪水,滴落在所有人的心上。
“原来……话是热的。”她含着泪,笑了。
这一句话,耗尽了她回光返照的全部力气,却也让她了无遗憾。
声音是暖的,能融化回家的路。
遥远的槐院之中,陈九的残念如风中残烛,正因不断割舍寿元点化残音而明灭不定。
当阿哑口吐灰字的那一刻,他心神剧震!
“烬语入魂……沉寂之言竟能如此被唤醒!”
他瞬间明白了,这是一种比他割寿点化更本源、更纯粹的力量——源自凡人最极致的执念。
他那即将熄灭的残念,仿佛看到了燎原的火星。
“不必再耗我残躯!”陈九的意志跨越虚空,降临在那片被遗忘的南荒村落。
他不再强行割裂自己的寿元,而是猛然引动了体内那条名为“补天语链”的根本法则,将自身“言照幽冥”的神通逆向反哺!
一道凡人无法看见的光,从虚无中射出,精准地没入阿哑的眉心。
一道宏大的意念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替我说三天,我借你一句话。”
刹那间,阿哑那本已衰竭的身体竟重新焕发生机,那脆弱的声带上,竟浮现出淡淡的光晕!
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呜咽的哑女,而是承载了某种浩瀚存在的喉舌。
她张开嘴,遵循着那股意志的指引,说出了第一个字:“道。”
一个古朴的灰色“道”字自她口中飘出,字字如灯,瞬间点亮了整个村庄。
但这光芒并非照亮现实,而是穿透了皮囊,照进了村中每一个沉睡者的梦境!
在梦里,那无尽的黑暗被驱散,一盏灰字凝成的灯,高悬于空。
“可。”
“道。”
“非。”
“常。”
阿哑每说一字,周身便浮出一个燃烧的灰字,字字生光。
这些光芒汇聚成河,将整个南荒村落的梦境彻底照亮,仿佛一片幽冥之国,迎来了创世的第一缕光。
然而,这凡人窃取言语权柄的行径,无异于在万古寂静的深海中投下了一颗太阳!
九天之上,言蚀君猛然睁眼,眼中满是被人触犯禁忌的暴怒。
“凡人窃言,当诛!”
他身后那口镇压万古言灵的无音钟,轰然震动。
言蚀君抬手,一掌拍在钟身之上!
“嗡——”
没有声音,却有无形的钟波如灭世狂澜,瞬间跨越亿万里虚空,精准地轰向南荒村落!
钟波所过之处,风声、水声、心跳声……一切与“声音”相关的概念,尽数被抹去,化作最彻底的虚无。
刚刚被点亮的梦境世界,瞬间崩塌,重归黑暗。
现实中,阿哑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她那刚刚获得光芒的声带,寸寸龟裂!
那些漂浮在她身周的灰字,被鲜血浸染,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言蚀君的力量,是要让天地重归失语的死寂!
然而,阿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赋予了使命的决然。
她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仿佛金石摩擦的声音,含着血,喊出了两个字:
“先生——”
这两个字,是她替陈九喊出的,也是替这世间所有沉默者喊出的。
声音微弱,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无音钟带来的绝对寂静。
就在钟波即将彻底碾碎她和那最后的两个血色灰字时,异变陡生!
村落里,那些刚刚从被照亮的梦中惊醒的老人、妇人、孩童,他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听”到了那句发自灵魂的呼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抖着站起身,用尽一生力气,接上了那句话:“——灯还亮着!”
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眼中含泪,嘶声呐喊:“——灯还亮着!”
全村上下,近千口人,无论老少,无论男女,在同一瞬间,用他们最朴素、最真挚的声音,汇成了同一句话!
“——灯还亮着!”
千口同声!
刹那间,无数新生的灰色字符从他们口中喷薄而出,汇聚成一股磅礴的言语狂潮,竟硬生生顶住了言蚀君那灭绝一切声音的钟波!
一息!
两息!
三息!
那足以让神魔闭嘴的无音钟波,竟被这群凡人最卑微的呐喊,逆推了整整三息!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捧着一个陶坛,自一个老妪的梦境中缓缓踏出,一步便跨越到了九天之上的钟台前。
是焚书婆!
她看也不看暴怒的言死君,只是将坛中那捧冰冷的灰烬,随手洒向巨大的无音钟。
“你守的所谓真言,是从谁教的?”
灰烬触碰到钟身的刹那,竟如烙铁入雪,嗤嗤作响。
钟身上,一页残破的古卷虚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本被烧毁的孩童启蒙书,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父教我言。”
看到这行字,言蚀君如遭雷击,那万古不变的冷漠面容瞬间扭曲。
无音钟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坚不可摧的钟身之上,竟从那行字迹开始,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
“住口!”言蚀君单膝跪地,捂着头颅,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这不是真道——这只是……私语!”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布满裂痕的钟内,竟传出了一声极轻、极遥远的童音,带着一丝怯懦与欢喜:
“爹,我学会写字了。”
“轰!”
言蚀君道心崩裂,无音钟的神威在这一刻彻底溃散。
而正是借着这千人同声、万语共鸣的刹那契机,槐院之中,陈九那近乎消散的残念,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凝实!
一息,两息……足足十五息!
一个清晰的身影在老槐树下显现,虽然依旧虚幻,却已有了实质。
他没有丝毫犹豫,抬起手,修长的指尖穿过虚空,轻轻点在了凤清漪的心口。
一缕最精纯的“烬语本源”,被他强行封入了她的九幽玄体之内。
“记住,你所记得的,就是真言。”
凤清漪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刹那间,无数声音在她脑海中炸开——
有陈九教她折纸鹤时,温和的声音:“心稳了,手就稳了。”
有墨家学宫里,墨生对着空无一人的讲台,笔尖滴墨,低声自语:“先生不在,但我们还在……”
有南荒村落里,阿哑那句清泉般的声音:“原来……话是热的。”
还有那千口同声的呐喊:“灯还亮着!”
这些声音,这些记忆,此刻都化作了真实不虚的力量,在她体内奔涌。
她猛然抬头,看向那道凝实了十五息、此刻又开始变得虚幻的身影,泪水滚落,触及地面,竟凝结成霜。
“你不是没了……是你……一直在说话。”
与此同时,另一片未知之地,黑渊正捧着一本古书,神情凝重。
他忽然看到,那本《灵引九卷》第二十三卷的末页,一道裂痕正在疯狂扩大。
裂痕之中,并非黑暗,而是九点璀璨的微光,如星辰环列!
古书虚影不受控制地在他面前轰然展开,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金光冲霄,仿佛要贯穿诸天万界!
卷首,一行全新的大字缓缓浮现:
《灵引九卷·第二十三卷:言照幽冥》
紧接着,一个新的神通烙印其上:
“灵引归源·言照幽冥”——可以寿元为引,令被点化之物承载烬语,短暂重写局部天道法则。
然,每重写一次,施术者将永久失去一‘语’之能。
黑渊瞳孔骤缩,他感受着那股自南荒而起,动摇了言蚀君根基,又在槐院凝实的力量,低声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震撼与敬畏:
“这一次,不是他一个人在说话……”
“是万灵,在替天道开口。”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本悬浮于半空,金光大放的古书新卷,心脏狂跳。
他知道,一场席卷诸天的风暴,已经随着这新一卷的开启,吹出了它的第一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