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只是一瞬,便如泡影般破碎在扭曲的光线中。
陈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
师父……
那个教他识文断字,教他以心为笔,以灵为墨,开创了这匠墟洞天的师父!
可他明明在千年前就已身化道尘,为何会出现在仙庭的投影之中?
“祭河逆天,反噬归源——”井底黑渊那不似生灵的低语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嘲弄,“你要救它们,就得打破这天道囚笼。可凭你,连那条‘星骸之路’的门都摸不到。”
这声音像是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陈九最脆弱的地方。
他确实进不去。
星骸之路是传说中超脱此方天地的唯一路径,需要庞大的灵力与坐标才能开启,而他如今连维持这方洞天都已是极限。
陈九缓缓闭上眼,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可我……进不去。”
他不是在对黑渊说,而是在对自己说,承认这残酷的现实。
话音未落,他身前的三足香火炉中,那本该燃尽的香火竟诡异地倒卷,灰烬盘旋升腾,形成一道细密的灰色旋风。
风眼之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凝实。
那身影由无数细小的灰尘构成,仿佛一碰即散,却又带着一种亘古长存的死寂。
灰娘睁开了眼。
她的眼瞳是两个空洞的漩涡,没有焦距,却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文字的起源与终结。
“先生……”她喃喃自语,声音像是无数纸张在同时摩擦,“我……我记起了一个字。”
她枯槁的手掌中,一捧灰烬正缓缓聚拢,最终凝成一角残卷的虚影。
那残卷焦黑破败,上面只剩下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古字,仅仅半句:
“……灵引非术,乃命契。”
陈九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半句话!
“这是……《文道本源录》?”他失声低语。
这部被仙庭列为禁忌之首,在三百年前就已付之一炬的文道圣典,竟然还有残章存世!
灰娘微微点头,她的身体因“回忆”这个动作而簌簌地掉落着灰尘:“我由灰而生,灰中有文,文中有忆。那场焚书之火,烧毁了典籍,却也成就了我。只要是化为灰烬的文字,我……或许都能找回一丝痕迹。”
“回溯……被焚毁之文!”陈九的心跳猛然加速,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如果能找回《文道本源录》的完整篇章,或许就能找到对抗仙庭律法,拯救万灵的办法!
“但代价是什么?”他很快冷静下来,盯着灰娘。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何况是这种逆天之举。
“先生的寿元。”灰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需先生以寿元为薪,点燃‘文烬通幽路’,我才能循着那场大火的痕迹,去往仙庭的文海之中,窥探片刻。”
点燃通往过去的灰烬之路,代价是燃烧现在所剩无几的生命。
陈九沉默了。
匠墟洞天内,槐翁的枝干上又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莲心灵雨所化的露珠,光芒又黯淡了一分;白蹄蹄骨上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万灵的哀嚎仿佛就在耳边。
他还能犹豫吗?
“好。”
陈九只说了一个字,便毫不迟疑地划破指尖,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入香火炉中的灰烬。
那滴血仿佛点燃了滚油,炉中灰烬瞬间化作一片赤红!
“点!”他低喝一声。
刹那间,灰娘整个身躯“轰”地一声散开,化作一道粗大的灰色光柱,不再是纤细的线条,而是如同一条奔涌的冥河,咆哮着撞向天际那座若隐若现的仙庭投影!
仙庭,文狱塔。
这里是仙庭关押、炼化“非法之灵”的重地。
塔身漆黑,不见日月,只有无数闪烁着冰冷光芒的律法符文在塔壁上缓缓流淌。
塔中央,立着一座高达千丈的万仙碑。
一个身披墨色甲胄,面容如同刻板印出的身影,正悬立于碑前。
他便是仙庭文律使——书傀。
他的墨甲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金色律纹,手中握着一支判官笔。
他每用笔尖在碑上轻点一下,便有一道被镇压的残魂发出无声的嘶吼,被彻底抹去意识,化作一个冰冷的金色字符,烙印在碑身之上。
这些字符,便是“律兵”。
“禀文律使。”一名身形如刀,舌尖分叉的下属单膝跪地,声音锐利如割,“今日炼化三百‘乱灵’,皆已归于律兵之列,万灵归律大阵的阵基,又稳固一分。”
此人正是书傀座下第一战将,字斩。
书傀头也未回,声音比塔内的寒风还要冷冽:“自由即是混乱,欲望即是原罪。唯有绝对的律令,才能让这摇摇欲坠的道统长存。去告诉他们,不必反抗,待万灵归律,先生自可摆脱寿元桎梏,安享永恒长生。”
他口中的“先生”,正是陈九。
“是!”字斩领命,正欲退下。
就在此时,那万仙碑的核心处,一个负责看守碑心的童子虚影——碑心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警报!有外识侵入碑文数据库!正在扫描禁忌典籍……是……是‘灰’的气息!”
话音未落,万仙碑的一角,一道模糊的灰影一闪而过!
那正是灰娘的残影,她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扫描着被仙庭封印的《文道本源录》的律法备份!
“大胆!”书傀眼中第一次出现波动,判笔一挥,便是一道墨色匹练横扫而去。
但更快的是字斩!
他猛地张口,那分叉的舌头如同一柄淬毒的剪刀,破空而出,发出“嗤”的一声锐响!
灰娘的残影在舌锋及体前一刹那模糊消散,但终究是慢了一瞬,一缕微不可查的灰丝被应声斩断!
匠墟洞天中。
“噗!”
灰娘的身影在香火炉前重新凝聚,却猛然一震,张口吐出一股混杂着金色律法符文的黑灰。
她气息萎靡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先生……”她看向陈九,空洞的眼瞳里满是惊恐,“文狱塔……他们在用仙庭律法化的《灵引残篇》,炼化万灵!书傀他……他还说……说您……不该让它们就这么死去!”
陈九浑身剧烈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书傀,那个由他亲手点化,用他第一滴心头血赋予生命的笔墨之灵,竟然在用他开创的法门,去奴役他想要保护的生灵!
灰娘喘息着,继续吐出那截被斩断的记忆:“他以为……只要将万灵都化作不朽的律令,就能逆转天地法则,让您……让您永生不死……”
“他错了……”陈九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无尽的苦涩与悲凉,“彻彻底底地错了……没有它们,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猛地一挥手,身旁的古书虚影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这一次,不是他主动翻阅,而是古书的第十卷——《文道大典》,自动翻到了某一页。
《灵引共鸣》篇。
陈九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那一页冰冷的虚影。
“还剩三日寿元……”他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这片即将崩塌的天地,“够不够……换一次真正的‘溯忆’?”
他要找的不是被焚毁的知识,而是要唤醒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一段属于书傀,更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下一刻,他
“灵契……溯忆!”
没有鲜血,没有仪式,他直接以神魂为引,强行催动了这门禁忌之术!
陈九的身体猛地一弓,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炼丹炉中,神魂剧痛如焚,一头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灰白。
他的寿元,在这一瞬间,被强行剥离了一日!
在他剧痛的视野中,一个模糊的虚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手执虚幻毛笔的青年,
“主上……”墨生的残念看着陈九,断断续续地问,“我是不是……写错了什么?”
陈九强忍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对。等你亲手写下那个‘错’字时,你就懂了。”
“我……不想……忘记您……”墨生的残念喃喃着,身影渐渐消散在空中。
文狱塔顶。
书傀正高举判笔,准备落下最后一笔,彻底完成“万灵归律大阵”。
只要这一笔落下,万仙碑将与此方天地法则相连,所有未归律的生灵,包括匠墟中的一切,都将在瞬间被同化为冰冷的律令!
就在他笔锋即将触及碑文的刹那——
万仙碑,突然发出了一声震彻天地的嗡鸣!
一道虚幻的身影破空而至,无视了塔上所有的禁制,直接出现在巨大的碑面之上。
正是墨生的残念!
他眼中依旧带着迷茫,却遵循着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契约,执起虚笔,在即将完成的大阵核心,奋力写下了六个大字——
“先生,我记错了。”
字成的刹那,仿佛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被篡改。
“咔嚓!咔嚓咔嚓……”
万仙碑上,那无数由残魂炼化而成的律兵字符,其赖以存在的“绝对正确”的灵基,在这一刻瞬间崩裂!
碑文如同被点燃的纸张,从那六个字开始,疯狂地向四周自燃!
轰隆!
文狱塔的一角,在碑文的连锁崩塌下,轰然塌陷!
“不……不可能!”书傀踉跄后退,手中的判笔寸寸碎裂。
他身上的墨色甲胄,也随着碑文的崩坏而裂开道道缝隙,露出了下面空无一物的人形轮廓。
他发出了不敢置信的低语,那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被背叛的痛苦与不解。
“为何……为何你要否定自己?!”
而在遥远的匠墟之中,陈九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浑身剧烈颤抖,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他付出的,不仅仅是一日的寿元。
他看着自己变得苍白的手,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惨然的笑意。
“你没写错……”
“是我……不该让你……学会写字。”
话音落下,他身前那本古书虚影的第十卷,缓缓合上。
紧接着,一个崭新的,从未出现过的卷轴,在书后悄然浮现。
第十一卷。
封面上,是四个血红如泪,触目惊心的大字——
《情劫为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