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厂区广播站的《东方红》还没响，女工宿舍三楼的公共水房就挤满了人。刘莉端着搪瓷脸盆挤进去时，张淑兰正对着裂了道缝的镜子编辫子，脸盆里的粗布毛巾边缘起了球，还沾着昨晚没冲净的皂角味，混着水房特有的铁锈味飘过来。
“莉莉你咋起这么早？”张淑兰咬着半截红皮筋，说话含糊不清，“昨天干到那么晚，不多睡会儿？”她编到最后一截，手一滑，皮筋崩到地上，弯腰捡的时候还不忘嘀咕，“我妈说这皮筋还是去年凭票买的，断了都舍不得扔。”
刘莉拧开自来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瞬间打了个激灵。“师傅说今天教看车床，得提前去把工位扫干净。”
她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下巴往车间方向抬了抬，“昨天孙鹏看你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你干活时多留个心眼，他那人最爱使小绊子。”
刘莉点点头，揣好工具包往车间走。晨雾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厂区特有的机油味和远处锅炉房飘来的煤烟味。路上全是穿蓝色工装的工人，自行车“叮铃叮铃”地从身边过，有的车后座绑着饭盒，有的扛着工具袋，说话声里带着本地的儿化音，“哎，今天车床组得赶活儿”“可不是嘛，装配车间等着要呢”，闹哄哄的，却透着股实在的劲儿。
到了机加工车间，王建国已经站在车床旁了。那台c6140车床看着有些年头，床身泛着旧金属的冷光，主轴卡盘像个磨得发亮的大齿轮，旁边刀架上码着三柄车刀，刀头淬了火，泛着青幽幽的光。王师傅手里拿着块棉布，正擦着卡盘上的铁屑，见刘莉来，抬了抬下巴：“先别碰机器，今天先认部件。”
他从工具柜最下层翻出本《车床操作手册》，封面边角卷得厉害，里面夹着半张旧粮票，是前几任使用者夹的。“你先把主轴转速表背下来，”王师傅指着手册里的表格，蓝色钢笔字洇了墨，“比如加工45号钢，转速得调600转，手柄要扳到第三档，记错了就崩刀，工件就废了。”
刘莉接过手册，指尖蹭过糙纸的毛边，从口袋里摸出支断了头的铅笔——还是弟弟刘晓峰用过的，笔杆被牙齿咬得坑坑洼洼。她蹲在车床旁，一边看实物，一边在糙纸本子上画草图，“主轴箱”“进给箱”的位置标得歪歪扭扭，还在旁边注上小字：“左边手柄管转速，右边管进给”，生怕自己记混。
“刘莉，借个18号扳手！”不远处突然传来孙鹏的声音，他手里拿着个轴类零件，嘴角挂着假笑，眼睛却往刘莉的工具包瞟。刘莉记得早上特意把扳手放在工具包最上层，转身去拿时，却空了——她把工具包倒过来，钳子、螺丝刀哗啦掉在地上，蹲下去摸了半天，连机床底下都看了，还是没见着。
“找啥呢？脸都急红了。”旁边磨床组的李师傅路过，他腰上挂着个旧工具袋，磨得发亮。刘莉抬头，刚要说话，李师傅往孙鹏那边瞥了眼，眉头皱了下，没多问，从工具袋里摸出个扳手递过来：“先用我的，我这还有一把。”扳手递过来时带着他手上的温度，上面有常年使用磨出的包浆，连棱角都圆了。
刘莉刚接过，就看见孙鹏脚往机床底下勾了勾，手快速往底下塞了什么，还假装踢了踢地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眼神却飘过来。王建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那块棉布，擦着卡盘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开口：“工具是吃饭的家伙，自己的东西得归置好，别人的东西别瞎动——动了也藏不住。”
孙鹏的肩膀明显僵了下，挠了挠头，讪讪地说：“王师傅说的是，我这就把我的工具理理。”说着就往自己工位挪，脚步都快了些。
上午剩下的时间，刘莉跟着王师傅学装卸卡盘。卡盘沉得很，她双手握住扳手，按照“对角松紧”的规矩拧螺丝，没拧几下，手腕就开始发抖，掌心磨得发红，火辣辣地疼。王师傅看了眼，没说话，转身从工具箱里翻出块帆布——是厂里淘汰的劳保服改的，上面还有“红星机械厂”的白字，洗得发白，边缘缝了几针，是王师傅自己缝的。“垫着，别磨破手。”他递过来时，帆布还带着工具箱里的机油味。
中午吃饭，刘莉坐在车间门口的台阶上，咬了口窝窝头，干得噎人。刚要往下咽，就看见王建国端着饭盒走过来，把里面的炒白菜拨了一半给她——白菜里还飘着几片肥肉，是师母特意留的，油星浮在上面。“你师母昨晚炒的，多吃点，下午装刀费劲儿。”
刘莉鼻子一酸，赶紧把自己剩的半块咸菜推过去：“师傅，您吃这个，我这够了。”王建国摆摆手，三口两口扒完饭，把饭盒往腰上一挂：“我去车间再看看，中午人少，正好琢磨下加工工艺。”说着就往车间走，背影在正午的太阳下，显得格外扎实。
下午教装刀，王师傅把外圆刀夹在刀架上，手里拿着百分表：“刀尖得跟主轴中心对齐，高一丝低一丝都不行，你看这指针。”车间里的钨丝灯有点晃，百分表的银色指针跟着颤，反光晃在刘莉脸上。她凑过去看，头发垂下来，王师傅提醒：“头发别蹭着工件，脏了。”她赶紧把头发别到耳后，手指捏着刀架螺丝，一点点调，直到指针稳在零刻度，手心里全是汗。
“不错，”王师傅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软了点，“脑子不笨，手也稳。”刘莉心里暖烘烘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赶紧低下头假装擦工件，掩饰笑意。
快下班时，刘莉整理工具，手碰到卡盘，感觉有点晃——早上王师傅擦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没敢说。犹豫了会儿，还是走到王师傅身边：“师傅，卡盘这颗螺丝好像有点松。”王师傅走过去，用扳手拧了拧，果然松了半圈。拧紧后，他回头看了刘莉一眼：“干活不光要动手，还得动眼——能看出问题，比会干活更重要。”
傍晚的余晖透过车间天窗洒进来，把车窗的影子拉得老长。刘莉收拾好工具包，跟王师傅道别后往外走，路过孙鹏工位时，听见他凑到小周耳边嘀咕：“不就是会装个刀吗？有啥了不起的……下次让她尝尝崩刀的滋味，看她还能嘚瑟不。”小周劝了句：“算了吧，王师傅护着她呢。”孙鹏瞪了他一眼：“你懂啥！”
刘莉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帆布垫，还带着点机油味，又想起李师傅递过来的扳手，心里踏实得很。车床这门手艺才刚起步，孙鹏这点小绊子算不得什么——只要好好学、好好干，再暗的礁，也能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