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王家小院就热闹得像开了锅的饺子。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裹着寒气的第一波拜年客就涌了进来。打头的是村东头的快嘴李婶,她今天特意穿了件崭新的绛紫色缎面棉袄,头发烫成了时兴的小卷卷,像顶着一头欢快的弹簧。
“哎呦喂!强子!碧华!过年好过年好!”李婶人未到声先至,嗓门亮得能把房檐的冰溜子震下来。她一眼就瞅见了堂屋正中的供桌,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爷爷奶奶过年好!保佑咱家强子碧华早生贵子,三年抱俩!”说完,也不等旁人反应,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妇女也七嘴八舌地拜年,眼睛却都滴溜溜地往供桌上瞄。供桌擦得锃亮,正中央端端正正摆着王强爷爷奶奶的黑白照片,两位老人面容慈祥。照片前,供品摆得满满登登:一方肥瘦相间、煮得油光发亮的大块猪肉;一条炸得金黄酥脆、尾巴还倔强翘着的大鲤鱼;一碗色泽诱人的酥肉;一方雪白的豆腐;一盘圆溜溜的肉丸子;还有一只油汪汪、形神兼备的烧鸡。两边各摆着一封用红纸包得方正的点心果子,几个红艳艳的大苹果,还有婆婆蒸的点了红点的开花大馒头。每样供品前都放着一双崭新的红筷子,透着郑重其事。
离供桌不远的地上,整整齐齐放着几个用旧棉絮缝制的拜垫,方便来人磕头。
李婶拜完祖宗,转身就拉住碧华的手,上下打量:“瞧瞧咱碧华,这新媳妇过第一个年,就是不一样!水灵灵的!强子,你小子可真有福气!”她嗓门大,震得窗纸都嗡嗡响。
王强穿着碧华给他新做的深蓝色中山装,腼腆地挠头傻笑:“李婶,您过年也好!”
这时,李婶的目光又被供桌上的鱼吸引了:“哎呦!这鱼炸得,黄澄澄的,一看就火候到位!是嫂子(指婆婆)的手艺吧?赶明儿我得让我家那口子来学学!”
婆婆正端着糖盘出来,听到这话,脸上笑开了花:“他李婶,快别夸了,就是家常做法!来来,吃糖,吃糖!”
李婶她们刚抓了糖果瓜子坐下,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喧闹。以半大小子狗蛋和一群半大姑娘为首的第二波“拜年大军”到了。这群年轻人可没那么多讲究,嘻嘻哈哈地涌进堂屋。
狗蛋今天穿了身不太合身的西装,领带歪歪斜斜,他带头冲到拜垫前,嘴里喊着:“给太爷爷太奶奶拜年啦!保佑我今年考高中顺利!”说着,就要往下跪。
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棉袄的姑娘小翠一把拉住他:“狗蛋哥!你鞋底都是泥!垫子都让你踩脏了!”狗蛋低头一看,果然,刚才在雪地里踩的泥印子清晰地印在拜垫上。他嘿嘿一笑,赶紧退后一步,象征性地拱了拱手:“太爷爷太奶奶,我心到了哈!回头给您二老多烧纸钱!”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碧华赶紧拿来抹布擦垫子,王强笑着呵斥狗蛋:“就你贫嘴!好好磕头!”
小翠倒是规规矩矩,她整理了一下衣角,端端正正跪在拜垫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声音清脆地说:“太爷爷,太奶奶,小翠给您二老拜年啦!祝您在那边也吃好喝好!”起身后,还细心地拂了拂拜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另一个叫铁柱的小伙子,长得膀大腰圆,跪下时“咚”一声,震得地面仿佛都晃了晃。他磕头格外实诚,脑门都快碰到地了,起来时还有点晕乎乎,摸着脑袋憨笑:“嘿嘿,劲儿使大了……”又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王强看着这群活宝,哭笑不得,赶紧散烟给男孩子们,碧华则把糖果瓜子塞到姑娘们手里。堂屋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与欢笑。
年轻人刚闹腾完,王强本家的叔伯、兄弟姐妹们陆续到了。这才是拜年的“重头戏”,规矩也多些。
最先到的是王强的二叔二婶。二叔是个干瘦精明的老头,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呢子帽,手里拎着两瓶酒。二婶则是个富态的中年妇女,穿着暗红色的锦缎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人一进门,表情就格外庄重。
二叔率先走到拜垫前,整理了一下衣领,缓缓跪下,磕头动作一丝不苟,透着长辈的威严。他沉声道:“爹,娘,过年了,儿子媳妇给您二老拜年。家里一切都好,勿念。”起身后,他又对着王强爷爷奶奶的照片深深鞠了一躬。
二婶紧随其后,她的跪拜姿势显得更为柔顺,声音也柔和许多:“爹,娘,过年好。保佑咱王家子孙兴旺,平平安安。”
拜完祖宗,二叔二婶转向婆婆、王强和碧华。二叔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递给王强和碧华:“强子,碧华,拿着,压岁钱,讨个吉利。”语气虽然严肃,但眼神里有关切。
二婶则拉着碧华的手,仔细端详,话里有话地说:“碧华真是越来越有当家媳妇的样子了!这供桌摆得,有模有样!比有些人家强多了,就知道摆些花里胡哨的,不实在。”她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大概是指向还没到的某位亲戚。
果然,话音未落,三叔三婶一家就进来了。三叔性格外向,一进门就哈哈笑着:“二哥二嫂来得早啊!爹,娘!老三给您拜年啦!”他的磕头动作略显随意,带着点江湖气。三婶穿着更时髦些,一件大红的呢子大衣,烫着波浪卷,她一进来,眼睛就先扫了一遍供桌,然后才笑着拜年。
三婶拜完祖宗,立刻走到婆婆身边,亲热地挽住胳膊:“大嫂!今年这年货办得可真齐全!这鱼炸得,一看就是下功夫了!不像我们家,忙忙活活的,什么都凑合。”她嘴上夸着,眼神却不时瞟向二婶那边。
二婶闻言,轻轻哼了一声,没接话,转身去帮碧华收拾瓜子皮了。
碧华和王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这两位婶子,每年拜年都要明里暗里较劲一番,今年看来也不例外。婆婆倒是习以为常,笑着打圆场:“都好都好!你们能来,爹娘就高兴!”
接下来是平辈的兄弟姐妹互相拜年。王强的堂哥大壮,是个憨厚的汉子,带着媳妇和孩子来。大壮给祖宗磕头时,他那个五六岁的胖小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像个小肉球似的滚在拜垫上,磕得东倒西歪,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壮媳妇赶紧把孩子拉起来,拍着他身上的土。
堂妹小凤也来了,她刚出嫁不久,穿着新潮的羽绒服,带着新女婿。新女婿有点拘谨,磕头时动作僵硬,小凤在一旁偷偷抿嘴笑。拜完年,小凤拉着碧华到一边说悄悄话,问城里过年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拜年的人流一拨接一拨,堂屋里烟气缭绕,瓜子皮堆成了小山,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
村里有名的“老顽童”五爷爷也拄着拐棍来了。他年近八十,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他不用拜垫,颤巍巍地就要直接跪下,王强和碧华赶紧上前扶住。
“五爷爷,您老心意到了就行,不用行大礼!”王强急忙说。
五爷爷却执意要拜,他摆摆手,中气十足地说:“规矩不能废!我给老哥哥老嫂子拜年,必须磕头!”最后,在大家的搀扶下,他象征性地弯了弯腰,算是行了礼。起身后,他捋着胡子,看着满堂的儿孙,感慨道:“好啊!人丁兴旺!老哥哥老嫂子在那边也安心了!”说完,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红包,非要塞给在场的小孩子们,包括王强和碧华,“都有份!都有份!压岁压岁!”
还有邻居家的小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娃娃来“沾福气”。那娃娃穿着红肚兜,戴着虎头帽,粉雕玉琢,特别可爱。碧华喜欢得不行,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那小媳妇笑着说:“让婶婶抱抱,沾沾碧华婶子的福气,将来也找个像强子叔这样的好对象!”说得王强脸都红了。
婆婆看着碧华抱孩子那喜爱的样子,悄悄对王强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加把劲啊,强子!”王强只能嘿嘿傻笑。
快到中午时,拜年的人潮才渐渐退去。堂屋里一片狼藉,却也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和烟火气。
碧华和王强开始收拾。供桌上的食物要撤下来,准备中午一家人吃饭。那方猪肉已经凉了,凝了一层白油;鲤鱼依旧保持着昂首翘尾的姿态;酥肉和丸子的香气依然诱人。
婆婆看着忙碌的小两口,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欣慰。她走到供桌前,对着照片轻声说:“爹,娘,你们都看到了吧?家里热闹着呢,强子成了家,碧华是个好孩子,咱们王家,会越来越好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满地的瓜子皮和糖纸上,也洒在一家人略显疲惫却无比幸福的脸上。喧嚣过后,是更显珍贵的宁静与温馨。千禧年的第一天,就在这传统、热闹、充满人情味的拜年仪式中,拉开了序幕。对于碧华来说,这或许就是她选择的生活最真实、最温暖的模样——有琐碎,有摩擦,但更多的是融入血脉的亲情和踏实安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