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戈壁的边缘,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黄与灰两种颜色。狂风卷起沙砾,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刮擦着裸露的岩石和旅人疲惫的脸庞。萧寒陵、紫璎、青凌三人,用厚厚的防风沙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在嶙峋的怪石与起伏的沙丘间艰难穿行。连续数日的疾驰,加上戈壁恶劣的环境,让三人都显露出疲态,坐骑也喷着粗重的白气,步伐沉重。
根据鲁直提供的粗略坐标,沙狐帮的老巢应该就在这片广袤死寂的戈壁深处某个人迹罕至的绿洲或峡谷中。但具体位置,如同大海捞针。
“休息片刻,饮马。”萧寒陵勒住缰绳,目光扫过一片能稍避风沙的巨岩背阴处。声音透过面巾,有些沉闷。
三人下马,青凌默契地占据高处警戒,紫璎拿出水囊喂马,萧寒陵则摊开那张简陋得几乎只有几条等高线的手绘地图,眉头紧锁。线索太模糊了,这样盲目找下去,不仅效率低下,而且极易被熟悉地形的沙狐帮发现,陷入被动。
就在萧寒陵凝神思索之际,一个极其突兀、带着几分委屈和不满的苍老声音,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在三人耳边响起: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陵子!偷偷跑出来玩这种刺激的,也不叫上老头子我!要不是我鼻子灵,循着味儿追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这个老家伙了?!”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让萧寒陵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块风化的巨石顶端,不知何时,蹲着一个穿着破旧灰袍、头发胡子乱糟糟如同鸟窝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在剑冢深处闭关疗伤、被萧寒陵认为至少需要数年甚至更久才能恢复的——老刘,刘一手!
只是,此刻的老刘,脸上虽然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顽童表情,但脸色却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袋深重,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深处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疲惫与……悲伤。他蹲在石头上的姿势,也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多了些勉强支撑的感觉。
“老刘?!!”萧寒陵失声惊呼,一把扯下防风巾,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担忧,“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他瞬间想起自己当初不告而别,正是怕重伤濒死的老刘担心,怕他伤势未愈就强行跟来,更怕他看到自己可能遭遇不测而再次受到打击。那份不告而别的决绝里,深藏的是对这位亦师亦友、形影不离的长辈最深切的保护。
紫璎和青凌也闻声惊愕转头,看到老刘,同样目瞪口呆。她们深知老刘当初伤势之重,几乎油尽灯枯,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戈壁?
老刘从巨石上跳下来,动作似乎不如以往利落,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但他马上稳住,叉着腰,气鼓鼓地走到萧寒陵面前,伸出干枯的手指,差点戳到萧寒陵的鼻子上:“我的伤?哼!老头子我命硬得很!倒是你!翅膀硬了是吧?灵刃那老小子才走多久,你就敢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冷冰冰的坟堆里?知不知道我醒来发现你们全跑了,就剩我一个糟老头子,有多……多伤心!”他说着“伤心”,语气却像是小孩子被抢了糖,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迅速弥漫起一层真实的水汽。
萧寒陵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看着老刘强装出来的生气背后,那无法掩饰的虚弱和深藏的悲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对不起,老刘……我……我只是不想你再……”
“不想我再什么?再受伤?再看着你们去送死?!”老刘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带着哭腔,“灵刃已经没了!我不能再……不能再看你们任何一个出事!你小子倒好,自己跑来这种鬼地方玩命!要不是……要不是我感觉到一股……一股让我心惊肉跳的剑意……”
老刘说到这里,猛地顿住,他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死死盯住萧寒陵背上那柄用粗布仔细包裹、只露出剑柄的——木剑!
那木剑看似平凡,但老刘的瞳孔却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身为绝顶剑客的灵觉,清晰地感知到,那木剑之上,萦绕着一股他从未感受过、却仿佛直指大道本源的、纯粹到极致的剑意!那剑意中蕴含的“守护”信念,是如此强烈,如此悲壮,仿佛凝聚了一个灵魂全部的炽热与决绝!
“这……这把剑!”老刘的声音颤抖起来,不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这股剑意……是谁?是谁斩出来的?!小陵子,告诉我!”他一步上前,紧紧抓住萧寒陵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眼神中充满了急切、震惊,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他仿佛看到了某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景象。
萧寒陵看着老刘激动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真实的惊骇与探究,心中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是老吴……吴成。”
“吴成?那个……那个总是憨笑着、有点怕事、跟我们游历时遇到只野狗都想躲你身后的小子?”老刘愣住了,脸上写满了荒谬与不解。他印象中的吴成,和这股惊天动地的剑意,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是他。”萧寒陵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吴成挡在他身前、挥出那最后一剑的画面,声音低沉而缓慢,“就是那个……立志当游侠,却每次遇到危险都下意识想躲后面的……‘怕死鬼’。”
“为了救我,挡在了幽冥老人的掌下。心脉尽碎……最后一刻,他问了我一句话……”萧寒陵的声音哽咽了,他闭上眼,复述着那锥心刺骨的一幕,“他问,‘萧兄弟,我这样,算是个英雄吗?算是个侠客吗?’”
“他没等我回答……就走了。这剑意,就是他用命……斩出来的。”
“轰——!”
老刘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抓住萧寒陵手臂的手无力地滑落。他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先是极度的震惊,然后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最后,竟然化作一种……仿佛看到某种宿命般的、带着无尽酸楚的明悟。
“英雄……侠客……哈哈哈……呜呜呜……”老刘忽然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肆意流淌,混合着戈壁的风沙,“怕死鬼……成了斩出至纯剑意的英雄……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是什么剑道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不像是因为吴成的死,更像是因为这剑意本身,触动了他心中某个埋藏极深、痛苦无比的角落。他踉跄后退,靠在一块岩石上,肩膀剧烈耸动,哭声在空旷的戈壁中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紫璎和青凌默默低下头,眼圈泛红。萧寒陵站在原地,没有去安慰,他知道,老刘需要这场宣泄。
良久,老刘的哭声渐渐止歇,只剩下压抑的抽泣。他抬起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抬起头,看向萧寒陵,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悲伤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小陵子……”老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九剑的传说?”
萧寒陵心中一动,想起了灵刃尊者偶尔提及的古老秘辛,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老刘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柄木剑上,眼神缥缈,仿佛穿透了时空:“守护……破灭……忠诚……背叛……真实……虚无……希望……绝望……八剑合一,可开天门……”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看向萧寒陵,眼神灼灼,“吴成小子这一剑……触摸到的,就是那九剑之一的——‘守护’!虽然只是雏形,只是他生命之火最后的迸发,但那味道……不会错!是最高层次的‘守护’剑意!”
萧寒陵心神剧震!他虽然感知到吴成那一剑的不凡,却没想到竟牵扯到如此古老的传说!
老刘喘了口气,指着萧寒陵背上的木剑,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这剑……这剑意……还在!虽然微弱,但它认你!它在呼唤你!小陵子,放下你那盒子吧!那玩意儿精巧是精巧,可它终究是外物,是算计!真正的力量,是心!是意!是像吴成那样,把命都豁出去的信念!”
老刘的眼神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狂热:“学剑吧!跟我学!你的心性,你的经历,尤其是你现在背负的这东西……”他指着木剑,“你天生就该是学剑的料!乾坤弈道盒护不住你想护的人!但剑可以!像吴成那样!用你的剑,去守护!这才是正道!”
萧寒陵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又望向背上那柄沉甸甸的木剑。老刘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乾坤弈道盒伴随他多年,确实精于推演布局,但面对绝对的力量和猝不及防的牺牲,它显得如此无力。吴成的死,就是最血淋淋的证明。
他想守护,用尽一切去守护。而剑,似乎是更直接、更强大的力量象征。
但是……他的剑,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老刘期盼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老刘,我答应你,我学。”
老刘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
但萧寒陵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但我的剑,”萧寒陵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不是用来杀人,不是用来争霸,甚至……不完全是用来破敌。”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吴成挡在他身前的背影,看到了黑风新城的灯火,看到了那些需要他守护的人和事。
“我的剑,是为了守护。”
“像吴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