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老苍晖在黑风新城盘桓了数日。
这几日，他并未过多干涉城中事务，多数时间只是与老刘对坐饮酒，追忆往昔，谈及灵刃尊者时，两个老人时常相对无言，唯有浊酒穿肠。有时，他也会在萧寒陵练剑时，静立一旁观摩，目光温润，偶在关键处，出言点拨一二。他的指点与老刘的风格截然不同，老刘重“意”的本质与剑心的纯粹，而苍晖的指点，则更侧重于剑意与天地之机的呼应，充满了一种循循善诱、春风化雨的意味，让萧寒陵对“守护”剑意的理解，不再局限于自身心念，开始隐约触摸到其与外界生灵、山川地脉乃至冥冥气运的微妙联系。这无疑是更为高远的境界。
然而，苍晖终究是世外之人，身为“希望”剑意的执掌者，他感知天地脉络，似乎察觉到了更为遥远的所在正有变故滋生。这一日清晨，他向萧寒陵与老刘辞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苍晖立于城头，晨风吹拂着他青布长衫，衣袂飘飘，宛如即将乘风归去，“墟界暗流涌动，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也不知在何处掀起波澜。老夫需往西域一行，探查一番。”
老刘咂咂嘴，脸上满是不舍，却也知道留不住：“走吧走吧，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神神叨叨的，就爱满天下乱窜。记得有空回来看看老头子我，别又消失个几十年！”
萧寒陵躬身行礼：“前辈点拨之恩，寒陵铭记于心。此行前路莫测，万请保重。”
苍晖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整座在黑风新城，眼中带着期许：“此城有生气，有义气，更有你这颗‘守护’的种子，甚好。守住本心，砥砺前行，未来可期。”他最后看向老刘，眼神变得郑重，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玉瓶和一枚非金非木、刻着云纹的令牌，递了过去。
“刘一手，这瓶‘蕴神丹’，乃我采集朝阳初升时草木精粹，辅以希望剑意温养而成，于修复神魂道伤有奇效。你这身破烂根基，别再折腾了，好好温养。”他语气带着老友间的熟稔与关切。
老刘也不客气，一把抓过玉瓶，拔开塞子嗅了嗅，顿时一股清凉生机直透神魂，让他精神一振，咧嘴笑道：“好家伙！还是你这老东西靠谱！这玩意儿可比烈酒管用多了！”
苍晖摇摇头，又指了指那枚令牌：“此物你也收好。若遇生死大劫，或是对‘天门’之事有了确切的线索，可凭此物，去昆仑墟的‘望天涯’ 寻我。那里……是历代九剑参悟者偶尔聚首、论道之地，也是古籍记载中，最接近‘天门’感应的几处地点之一。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莫要轻易踏足，那里……因果甚大。”
“天门”线索！昆仑墟望天涯！
老刘接过令牌，吊儿郎当的神色收敛了几分，小心收好，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啰嗦。天门……嘿，哪有那么容易。”
苍晖不再多言，对二人颔首示意，身形便如青烟般缓缓消散在晨风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来也从容，去也洒脱，尽显高人风范。
苍晖一走，城头便只剩下萧寒陵与老刘。老刘摩挲着手中的玉瓶，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希望剑意温养的丹药，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这不仅是疗伤圣药，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谊。
“小子，”老刘收起玉瓶，看向萧寒陵，“苍晖这老家伙给了线索，也指了路。但路，终究要自己走。你这‘守护’剑意刚入门，后面的关卡，一重比一重难。尤其是你那《义气诀》……”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中的意味很明显。
萧寒陵郑重点头：“晚辈明白。力量需与心境匹配，我不会急于求成。”
接下来的日子，黑风新城恢复了以往的节奏，却又有些不同。关税减半的政策开始显现威力，商队往来愈发频繁，城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繁荣起来。叶盛依旧一丝不苟地操练城防军，并严格教导着魏沁和吴婕基础剑术。紫璎将酒馆和情报网络打理得井井有条。青凌的巡逻范围甚至扩大到了城外五十里。魏利整日笑眯眯地算计着如何将生意做得更大，脸上洋溢着真正的归属感。吴周氏和吴婕也逐渐融入城中生活，悲伤埋藏心底，努力开始新生。
一切看似步上正轨，平静而充满希望。
但萧寒陵的心，却并未真正平静。苍晖的到来与离去，鲁直信中的警示，尤其是“墟界”与“守护剑意”的阴影，高悬头顶。他需要更强的力量，不仅仅是剑道，还有根本的功法——《义气诀》。
在将城中事务妥善安排后，萧寒陵再次开始了闭关。此次闭关，目标明确——冲击《义气诀》第六章。
静室之内，檀香袅袅。萧寒陵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无垢观》心法先行运转，灵台渐至空明，如镜湖无波。随即，他引导心神，沉入识海深处，触碰那卷承载着功法奥秘的金色书页。
前五章——“感知”、“共鸣”、“守护”、“担当”、“牺牲”的感悟，如同画卷般在心头流淌。他回想起剑冢初悟、狼嚎台血战、吴成牺牲、黑石戈壁悟剑、乃至与苍晖的论道……每一次经历，都是对“义”的诠释与深化。尤其是第五章“牺牲”，经由吴成与自身顿悟，已深深烙印在他神魂之中。
随着心法运转，体内真气如同江河奔流，汹涌澎湃。七品后期的剑道修为，带来了远超从前的雄厚根基。神识力量在《无垢观》的加持下，也凝练无比。他感觉状态已调整至巅峰，于是，凝聚全部心神，小心翼翼地向着金色书页后续那更加朦胧、更加深邃的区域探去。
“嗡——”
意识触及的刹那，萧寒陵只觉神魂剧震！仿佛一步踏入了汹涌澎湃的怒海狂涛之中！
不同于第五章“牺牲”那种直面生死、抉择沉重的冲击，第六章所蕴含的意境，更加宏大、抽象，乃至……接近规则本源！
无数纷繁复杂的意念碎片，如同风暴般冲击着他的心神：
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沙场惨烈；
有庙堂之高，纵横捭阖，一念决亿万人生死的权势倾轧；
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善善恶恶终有头的天道伦常；
更有一种超越个人情义、族群纷争，关乎天地秩序、文明兴衰、乃至宇宙生灭的苍茫大势……
这不再是个人情感的极致，而是将“义”之一字，放在了时空长河、万物兴替的宏大尺度上进行拷问！
“第六章，究竟是什么？”萧寒陵坚守灵台一点清明，奋力在信息风暴中捕捉核心。
隐约间，几个模糊的古篆字符在风暴中闪烁，似乎蕴含着章节真意：
“……秩序……代价……超脱……”
“……立规……承负……”
“……小义易守，大义难全……”
字符破碎，意境却如潮水涌来。萧寒陵仿佛看到，自己欲以“守护”之剑，平定乱世，建立秩序。然秩序本身便是一种约束，会带来新的不公；守护一方，可能意味着对另一方的牺牲；追寻超脱与大道，或许要背负无法想象的因果与代价……
“欲立非常之功，必承非常之重？此章是……立规？承负？还是……对‘义’的终极定义与权衡？”他心中升起明悟，但这明悟带来的不是通透，而是更深沉的迷茫与沉重。
他自身的经历与认知，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他守护黑风城，是义；那他日若与萧洵的皇权发生根本冲突，波及天下黎民，何者为大义？他承吴成之情，是义；若未来需在至亲与大道间抉择，又当如何？苍晖的“希望”是义，那其弟苍冥的“绝望”，是否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义”？
“噗——！”
思绪纷杂，意念冲突，心神瞬间失守！宏大的意境反噬而来，萧寒陵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周身奔腾的真气骤然失控，在经脉中乱窜，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金色书页剧烈震颤，第六章的内容瞬间模糊、隐去，再也无法触碰。
冲击……再次失败！
萧寒陵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封闭识海对第六章的感知，全力运转《无垢观》与《弈心诀》稳定心神，疏导紊乱的真气。良久，他才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充满了疲惫、骇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第六章……竟如此艰难……”他低声自语，擦拭着嘴角的血迹。这一次，并非力量不足，甚至心境也因近期经历而大有提升。阻碍他的，是格局，是认知，是对“义”的理解尚未达到那种 俯瞰红尘、洞悉因果、权衡苍生的高度。
他明白了，第五章“牺牲”是情感的极致与抉择，而第六章，恐怕是规则的建立与代价的承担。这需要的不再是单纯的勇气与情义，更需要历经世事的沧桑、洞察人性的智慧、以及……或许是一方诸侯乃至帝王般的视野与魄力？
“立规……承负……”萧寒陵喃喃念着这几个字，目光透过静室的窗户，望向外面熙熙攘攘的黑风新城。这座城池的繁荣与安宁，何尝不是一种小小的“秩序”？维系它，自己已然感受到了压力。若放眼整个北疆，乃至整个天下呢？
他意识到，闭门造车式的苦修，恐怕难以突破此关。需要的，是更广阔的舞台，更深刻的历练，对“义”与“秩序”更本质的洞察。
静室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老刘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小子？没事吧？刚才气息波动得厉害。”
萧寒陵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的不适，起身打开静室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没事，老刘。只是……又失败了。”
老刘瞅了他一眼，哼道：“第六章？哼，哪有那么容易！灵刃那老小子，卡在第五章巅峰一辈子都没摸到边！你才多大？急什么！苍晖给的丹药正好，老头子我先用几颗稳固下神魂，过些时日，等你缓过来，咱们再琢磨。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看着老刘看似不耐烦实则关切的眼神，萧寒陵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嗯，我明白。正好，城中诸事繁杂，我也需静心处理一番。功法之事，暂且放一放。”
他知道，修行之路，道阻且长。此次冲击失败，并非毫无收获，至少让他看清了前路的方向与艰难。眼下，巩固既有境界，经营好黑风新城这座根基，或许才是当前最务实的选择。
至于那遥不可及的第六章，以及苍晖留下的“天门”线索，且留待日后吧。当前最重要的，是走好脚下的每一步。希望已留下痕迹，但大道，仍需脚踏实地去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