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落下来,沉沉地压在老街的屋脊上。
湿气从青石板缝隙里渗出,像某种活物的呼吸,在脚底缓缓爬行。
霓虹灯管嗡鸣着闪烁,猩红与幽蓝的光晕在积水的路面荡开涟漪,如同凝固的血与冰冷的霜交织流淌。
张大福坐在屋里,背脊紧贴木椅,冷汗顺着肋骨往下淌,湿透了衬衫内衬。
他不敢动。
不是因为怕椅子发出声响,而是——他总觉得那台老挂钟的“滴答”声,正一下下敲在他心跳的间隙里。
对不上拍。
每一次“滴答”,都像是提前半秒撞上了他的脉搏。
那种错位感让他头皮发麻,仿佛时间本身正在排斥他。
手机听筒还贴在耳边,唐文斌的声音早已挂断,可那阴冷的语调却像录音带卡住了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三天后,如果我桌上没有满意的计划书,你就准备去给你儿子收尸吧。”
“收尸”两个字,猛地刺进胸腔。
他哆嗦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抠住裤缝边一道裂口——那是上周给儿子换药时蹭破的。
布料粗糙,指甲刮过时传来细微的阻力,像在扒拉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窗外,小摊的油烟混着孜然香气扑来,孩童笑声穿透夜幕,黄梅戏婉转哀怨……这些声音本该是家的温度,此刻却像无数根细线缠绕住脖颈,越收越紧。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下午递合同给他时,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背。
那一瞬,一股奇异的温热感顺着手腕窜上来,不像体温,倒像是……阳光晒透旧棉被的那种松软暖意。
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恍惚。
他记得自己当时晃了晃神,以为是低血糖发作。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感觉太准了,准得不像巧合。
就像有人轻轻拨开了他心里最黑的那块角落,看了一眼,又默默合上。
“难道他……知道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只是个修房子的老头,而是“淮古斋”的少东家,懂文化、有背景、说话都带着股沉静的威严。
这种人怎么会看穿一个普通人的心事?
可为什么……那份合同拿在手里,会让人觉得踏实得想哭?
与此同时,“淮古斋”二楼茶室。
檀香袅袅升起,指尖夹着会议记录,目光落在窗外沉沉夜色中。
玻璃上映出他沉静的侧脸,像一尊不动的雕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胃部突然抽搐了一下。
就在他接过张大福递来的文件时,指尖触到对方皮肤的刹那——
一股尖锐的痛感毫无预兆地刺入太阳穴,像有根烧红的铁丝从眼眶扎进去,在颅内搅动一圈,随即消失。
这是他异能启动的前奏:情感共振。
当他接触到带有强烈情绪印记的人或物时,会短暂“尝”到对方的情绪残影,如同舌尖舔过一块结冰的铁,寒意直透脑髓。
刚才那一瞬,他“尝”到了什么?
绝望。
深不见底的绝望,混杂着一种近乎动物性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惧怕,而是对失去唯一羁绊的崩溃。
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摇曳欲熄,却被死死攥在掌心。
这不像叛徒的感觉。
叛徒会有愧疚,但更多的是算计和侥幸;而张大福的情绪里,只有被碾碎的尊严和一条命悬一线的亲情。
“哥!”林浅猛地一划触控板,屏幕冷光映在她眼中,“证据确凿!这笔钱流向盛达旗下皮包公司,时间点完全吻合!我们直接甩他脸上!”
没说话。
他闭上眼,试图复现刚才那股情绪波纹。
可越是用力回想,太阳穴就越发胀痛,仿佛有细针在里面编织一张网。
但他不能停。
睁开眼时,他已有了答案。
“小浅,真正的内鬼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更像是……一根拴狗的链子。盛达故意让他犯错,好随时咬死他。”
林浅愣住。
“所以?”她问。
“所以,我们要让这条链子,反过来勒住猎人的脖子。”
他拿起手机,拨通联盟成员号码,语气沉稳:“各位,情况有变,计划提前。今晚十一点,淮古斋紧急短会,商议‘护街行动’。”
一个小时后,会议室灯火通明。
站在老街地图前,教鞭轻点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根据可靠消息,盛达下一个目标是东街口的‘百年老茶楼’。借口消防不合格,实则逼迁。”他环视众人,“我们的对策是:今晚凌晨三点,组织人手,携带专业设备,对茶楼进行一次彻底的‘义务消防安全升级’,全程录像。明天他们来查,我们就把报告拍在他们脸上!”
群情激愤。有人拍桌而起,木椅腿划地刺耳,茶杯震跳,水波微漾。
唯有角落里的张大福,身体猛地一僵。
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指尖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却像摸到一块烙铁,迅速缩回。
喉结剧烈滚动,咽下一口滚烫的灰烬。
的目光扫过他,不动声色。
他没有用眼睛去看,而是用指尖残留的感觉去确认——刚才张大福起身时,袖口蹭过桌沿,留下一抹极淡的药味。
那是医院常用的精神镇静剂,常用于晚期病患家属缓解焦虑。
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才会天天闻着这味道活着。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
张大福走在最后,脚步虚浮,如同行尸走肉。
重磅情报。
唐文斌一定会满意。
回到家中,床头柜上儿子的照片静静望着他。
相框冰凉,指尖触到玻璃的瞬间,仿佛也触到了儿子微弱的脉搏。
他颤抖着手解锁手机,找到唐文斌的号码。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未落。
屏幕光映在他脸上,惨白如霜。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沉稳,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岁月的回响里。
他浑身一颤,手机差点脱手。
门铃响了。
他没敢应声。
门外的人也没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知道里面有人在挣扎。
良久,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张叔,我是。我来送项目的预付款,顺便……看看您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没有质问,没有试探,只有一句“需要帮忙”。
张大福的眼泪,终于无声滑落。
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木纹,像一头筋疲力尽的困兽。
而门外,听着屋内的寂静,轻轻闭上了眼。
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波动——比之前更清晰,更沉重。
这一次,不是痛,而是一种压在胸口的闷响,像暴雨前低沉的雷。
但他不确定的是——
夜风渐起,吹动灯笼轻轻摇曳,红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像跳动的火焰,又像无声的泪。
转身,走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