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林深没笑。
指尖还贴在窗玻璃上,寒气顺着指腹往骨头缝里钻,像冬夜提前咬了一口,冷得近乎刺骨。
玻璃表面凝着一层薄霜,映出他模糊的轮廓——歪斜、颤抖,仿佛连倒影都在不安地喘息。
窗外风起,梧桐叶簌簌作响,翻卷的暗影扫过窗棂。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这声音不像低语,倒像是某种被压在地底的呜咽,在青石板下挣扎着往上顶。
风穿过窄巷,带着铁皮屋檐的震颤与枯枝刮墙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警告在耳畔低语。
“我们不会让他们再有反悔的机会。”
这句话他说得轻,却像钉子,一锤一锤砸进自己的掌心。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留下浅浅的月牙形指甲印。
不是对谁宣战,是对自己发誓。
可话音落下时,胃里却泛起一阵莫名的酸胀,从腹腔蔓延至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身体比大脑更早察觉到了什么:这场胜利来得太顺了,顺得像一场精心设计的退让。
他走到窗边,望着福兴街上渐次亮起的灯火。
灯光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倒影扭曲晃动,如同人心般易碎。
水洼边缘泛着油膜般的虹彩,映着霓虹与灯笼交错的光影,像一幅被揉皱的老照片。
远处传来孩童嬉笑的回音,混着街角油锅炸春卷的“滋啦”声,烟火气蒸腾而起,油香裹着葱花的气息扑面而来,鼻尖微痒,舌尖竟无端泛起一丝咸鲜。
可就在这暖意升腾之际,夜风从巷口灌入,带着井水般的阴冷,擦过后颈,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衣领下的皮肤骤然绷紧。
他握紧了手中的保温杯,掌心传来微微的烫意。
金属外壳的温热像某种执念的余温,提醒着他未曾熄灭的决心——那热度透过掌纹渗入血脉,像祖先在梁柱间刻下的印记,无声燃烧。
这一次,他要的不是考察,不是暂缓,而是用钢筋铁骨,为这条老街筑起一座谁也无法撼动的堡垒。
他立刻拨通了沈昭的电话:“昭哥,舆论战第一阶段结束,但硬仗才刚开始。专家团要来,我们需要更专业、更无法辩驳的东西。”
“明白!”沈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的沙哑,“我连夜联系了几个建筑学和民俗学的老教授,他们早就看不惯赵子轩那套‘一体化拆除’方案了,只是缺个由头。现在,平台有了。”
“好,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我。”林深顿了顿,声音压低,“另外……帮我查一个人,赵子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凝重道:“淮子,你这是要深挖?”
“他想掀桌子,我就把他坐的椅子也一并抽走。”林深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
话音落下的刹那,窗外一盏老式街灯忽明忽暗,光影在墙上爬行,像鬼魅的脚步。
电流短路的“噼啪”声夹杂在风中,听得人耳膜发紧,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撕扯电线。
与此同时,赵氏集团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内,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
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持续压迫着耳膜,像一头蛰伏猛兽的呼吸。
冷气拂过赵子轩的后颈,却丝毫未能冷却他眼底燃烧的怒火。
他盯着电脑屏幕上那篇被置顶的报道,以及下面成千上万条愤怒的评论,俊朗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
手指关节泛白,捏着雪茄的力道几乎要将烟身折断。
“滋啦——”一声刺耳轻响,他狠狠将雪茄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火星四溅,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皮革与檀香的冷香,竟生出一种诡异的腥甜,舌根泛起苦涩。
“林深……你真的太聪明了。”他喃喃自语,眼中却没有挫败,反而燃起一种病态的兴奋,瞳孔深处像有火焰在舔舐黑暗。
他的舌尖轻轻抵住上颚,仿佛在品味失败中的快感——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他真正享受的阶段。
是谁?能拿到他办公室里的录音?
指甲在胡桃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嗒、嗒、嗒”,规律得令人心悸,像秒针走动,又像倒数计时的丧钟,每一下都敲在神经末梢。
片刻后,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冷得像冰:“让王振华进来。”
几分钟后,王振华推门而入。
昔日意气风发的规划局副局长,此刻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满脸死灰,连腰都直不起来。
皮鞋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命运上。
喉结滚动了一下,干咽的声响格外清晰,唾液卡在喉咙里,像吞下一块砂砾。
“赵……赵总……”
赵子轩没看他,只将屏幕转向他——正是王振华在会议上被专家驳斥得哑口无言的狼狈截图。
像素虽小,却像一把刀,插进他的尊严,刺得眼球生疼。
“王局,你让我很失望。”赵子轩语气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心上,“一件小事都办不好,还被人抓住了把柄。”
王振华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布料紧贴脊椎,黏腻冰冷,像有蛇贴肤游走。
“赵总,我没想到他们能搞到录音!这是意外!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机会?”赵子轩终于抬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你已经没有价值了。伪造签名的事,很快就会有正式调查组下来。你自己说,你能扛多久?”
王振华腿一软,差点跪下:“赵总,当初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你得保我!”
“保你?”赵子轩嗤笑一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拍了拍肩膀——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掌心温度却像毒蛇信子,滑过衣料渗入皮肤,“放心,你的家人,我会照顾好的。你只需要把所有事,都一个人扛下来。就说你为了政绩,急功近利,私自伪造数据。至于我……你不认识。”
王振华瞳孔骤缩,牙齿不受控制地轻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牙关打颤,像寒夜里孤犬哀鸣。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不……你不能……”
赵子轩笑容愈发温和,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王局,你是聪明人。是自己进去,家人平安富足;还是嘴硬,让你儿子在国外读的那个贵族学校,突然断了学费?”
王振华最后一点血色褪尽,瘫软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膝盖撞上地毯的闷响,像灵魂坠地,沉重得令人窒息。
赵子轩整理领带,丝绸摩擦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蛇蜕皮。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城市夜景。
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与灯火重叠,像一个披着光晕的幽灵。
福兴街方向,灯火黯淡,像一块无人在意的疤痕。
“林深,你以为你赢了?”他拨通电话,声音沉冷,“舆论压不死我,那就换个玩法。我要让那些所谓的专家,亲眼看看,福兴街到底有多‘破’,多‘烂’,多没有保留的价值。”
电话接通,他对着那头沉声道:“老K,该你出手了。明天天亮之前,我要福兴街上那几栋最有代表性的老宅,变成一堆谁也认不出来的废料。记住,要做得像意外。”
夜色渐深,福兴街却比往日更加热闹。
“真相墙”前依旧围着许多人,林浅和小陈带着志愿者,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向新来者讲述这两天惊心动魄的一切。
老街坊们自发送来热茶点心,瓷杯捧在手里,暖意从掌心蔓延至全身,杯壁微烫,指尖被烘得发红,釉面粗糙的触感让人想起祖母用过的旧碗。
茶香混着桂花糕的甜味在空气中浮动,甜腻中带着一丝陈年茶叶的醇厚,像老街的记忆本身,入口微涩,回味悠长。
孩子们在巷口追逐,笑声清脆,像风铃摇动,脚步踩在石板上的“哒哒”声此起彼伏,惊飞了屋檐下歇息的麻雀,羽翼扑棱声划破夜空。
“淮子,你看,大家的热情都被点燃了!”林浅跑进淮古斋,脸颊被夜风吹得微红,眼里闪着光。
林深抬起头,看着妹妹,难得露出一抹温柔。
递过去一杯热水:“辛苦了。但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他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资料递给林浅:“这是福兴街所有关键建筑的结构图和历史沿革,你和志愿者们连夜熟悉一下。明天专家团来,不能只靠我们几个人说,要让每一个热爱这里的人,都能成为讲解员,让他们看到真正的民意。”
“好!”林浅重重点头,接过资料,纸张边缘划过指尖,带来轻微的刺痒感,眼神坚定如铁。
送走林浅,淮古斋再次恢复宁静。
油灯昏黄的光晕洒在桌面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蚕食桑叶,又像时间在低语。
林深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摒除杂念,将所有精力投入到明天要呈报给专家团的材料上。
他不仅要证明福兴街的历史价值,更要提出一套兼顾保护与发展的、切实可行的方案,彻底堵死赵子轩商业开发的任何可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整条老街沉入梦乡。
手机屏幕上,是他和沈昭、林浅、小陈的群聊,大家还在热烈讨论明天的分工准备,字里行间充满昂扬斗志。
这股力量,让他感到心安。
然而,就在他准备关闭手机稍作休息时——
屏幕突然亮起。
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突然跳了出来。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短短一行字:
“小心火烛,有人想让历史提前‘风化’。”
林深盯着那条短信,心跳漏了一拍。
“风化”?
这个词不该出现在普通人嘴里。
那是地质学术语,是文物修复界的黑话——指自然或人为加速的结构性崩解。
谁会用这个词?而且,精准地指向“历史”的毁灭?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一声尖锐的刺响,震得脚底发麻。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画面:赵子轩按灭雪茄时的眼神,不是愤怒,是兴奋。
那种近乎愉悦的失控感……
不对劲。
他刚才以为对方是在负隅顽抗,可现在想来,那更像是……在诱导?
他迅速打开地图软件,定位福兴街核心区域的几处重点文保建筑。
其中三栋,恰好是明日专家团首站考察对象。
而这些房子,年久失修,电路老化,木质结构密集——如果人为制造一场“意外火灾”……
他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像电流穿过脊椎:有些事,已经在发生了。
他抓起外套冲出门外,寒风迎面撞来,像一记耳光,脸颊瞬间麻木,呼吸凝成白雾。
巷子里静得出奇,连猫都躲进了屋檐。
只有远处一辆电动车缓缓驶过,车灯扫过斑驳墙面,投下短暂的光影,像幻影掠过记忆。
他一边奔跑,一边拨通沈昭电话,声音压得极低:“昭哥,立刻派人去守着福兴街东段那三栋老宅!特别是林家祠堂和百年药铺!有人要放火!”
“什么?!”沈昭大惊。
“别问为什么!快去!”林深喘着气,脚步不停,“这不是猜测……是我‘看见’的。”
他没说的是——就在看到那条短信的瞬间,胸口一阵灼热,仿佛体内某种沉睡的力量被唤醒。
不是视觉,也不是听觉,而是一种预知般的震颤,像是老街本身在他血脉里尖叫。
他知道这感觉不科学,但他信它。
因为他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触摸祖宅梁柱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悸动——那时他还以为是幻觉。
而现在,他明白了:这不是异能觉醒,是血脉共鸣。
是这片土地,在通过他说话。
他不知道这种能力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为何偏偏在此刻苏醒。
他只知道,当指尖掠过门框的雕花,当脚步踏过熟悉的青砖,某种远比逻辑更古老的东西,在他血管里低语。
它不是命令,不是推理,甚至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本能的确认,像候鸟知道南方的方向,像种子知道何时破土。
他不信神迹,但他信这条街。
而此刻,它正在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