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苏晚今早换药时手背那片泛红的烫伤——药膏由他亲手涂抹,指尖轻触她肌肤,热度瞬间传递至心底,她虽疼得微微颤抖,却依然强颜欢笑说不碍事。
药香与窗外茉莉芬芳交织,忽而变得尖锐,仿佛无形之针刺痛鼻尖,引得他鼻腔一阵酸涩。
林深扯松领口,指节无意识叩了叩桌角,木纹在指尖下微微发凉。
前晚火场里那声“小心”还在耳边炸响,苏晚扑过来推开他时,发梢烧焦的煳味至今粘在鼻腔里,仿佛还能嗅到那股焦灼的烟火气。
“咚。”
敲门声很轻,相片落在门板上的树叶,却让林深的心猛地一跳。
他的背瞬间绷直,钢笔“啪嗒”一声落在账本上,墨滴飞溅,恰好落在那片宛如血渍的洇痕之上。
他摸黑绕到博古架后,从暗格里摸出把铜镇尺——前世拆迁时,他被砸断过两根肋骨,这东西是他重生后特意放在手边的。
金属的凉意贴着手心,沉甸甸的,像握住了某种底气。
猫眼外的人影畏缩着肩膀,路灯的光线在他头顶拉扯出一片斑驳的影子,宛如夜色中逃逸的幽灵。
林深眯眼辨认片刻,喉结动了动。
是小赵,阿强手下那个总缩在角落递烟的小子。
上回在街口碰到,这小子还红着脸帮他捡过掉在地上的铜钱串子。
“谁?”他压着嗓子问。
“淮哥,是我,小赵。”门外的声音发颤,“我……我有赵哥的计划,能帮你。”
林深紧握镇尺,指节泛白,掌心汗水汇聚,黏腻感令他眉宇轻蹙。
前世赵国栋的手下里,小赵是最后被推出来顶罪的——法院宣判那天,他在旁听席看见那小子跪在地上哭,说“我就是个跑腿的”。
他反手拧开门锁,门轴发出细响。
小赵如惊兔般窜入,反手狠扣门闩,动作急促几欲撞桌,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汗味与烟草的焦灼气息。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额角的汗珠,还有后颈一道没消的红印子,像是被人掐的,隐隐泛着青紫。
“淮哥,我就说两句话。”小赵的手往怀里掏,林深的镇尺已经抬了半寸,指节绷得发白。
等那叠用报纸裹着的文件露出来,他才松了松肩,却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像是随时准备起身。
文件纸页边缘磨损,霉湿气息扑鼻,似在阴暗床板下沉寂已久。
林深翻开第一页,“拆迁补偿协议伪造清单”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福兴街17户人家的签名,林深一眼便认出了张叔那颤抖的‘张’字,笔画歪斜,如同被无形之手紧攥,字迹似乎带着不甘,欲从纸上跃出。
“赵哥让我去买印泥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小赵蹲在藤椅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沙哑,“昨天他们烧裁缝铺……我看见苏姑娘冲进去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妈。她以前在纺织厂当裁缝,手被缝纫机扎得全是针眼,就为给我攒学费。”
他喉结艰难滚动,声音低沉如夜:“淮哥,我只是个小人物,可若任由此事发展,老街将成废墟,我们……不就成了毁灭故土的罪人吗?”
林深的手指划过第二页,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一份银行流水单,收款方赫然写着‘福兴街资产评估事务所’,而付款方,竟是‘周明远’三字。
再往下翻,半页录音笔录纸掉出来,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周局说别怕,消防那边打过招呼了,烧不穿承重墙。”
“这是赵哥跟周明远通电话时,我偷偷录的。”小赵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老旧的mp3,塑料外壳泛黄,透露出一股岁月的痕迹。“他们私下议论,周建国副局长会替我们撑腰,就算捅了娄子也能摆平。”
林深按下播放键。
电流杂音里,先是赵国栋粗哑地笑:“周少你放心,那破裁缝铺烧完,苏家人肯定要闹,到时候咱们再找几个‘热心市民’说他们阻碍拆迁……”
“够了。”林深猛然间按下暂停键,太阳穴剧烈跳动,耳畔仿佛有无数蜜蜂在嗡嗡作响。
前世苏晚就是在那次强拆引发的纵火事件中出事的——她试图保护裁缝铺的老绣架,却不幸被倒塌的房梁砸中。
而周建国,那个总说“为了城市发展”的副局长,上一世直到老街拆成平地都没露过面。
后巷突然传来脚步声,小赵“嚯”地站起来,额头抵着窗玻璃往外看,鼻息在玻璃上凝成白雾。
林深迅速将文件塞入抽屉,手心因紧张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待脚步声逐渐消散,最终拐进了酱菜铺的巷口,小赵这才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瘫软在椅子上,喉结费力地上下起伏着:“我把备份资料存在了网吧的电脑上,万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账号是……”
“不会的。”林深打断他,把茶杯推过去,“你现在就回家,把能证明你清白的东西都收好了。明天天亮,我让人送你去郊区我表舅家躲几天。”
小赵的眼睛突然红了。
他猛地抓起茶杯,大口灌下,水珠沿着下巴滑落,浸湿了青布裤:“淮哥,我就想……让我妈来老街时,还能嗅到张叔家那熟悉的茉莉香。”
敲门声再次响起时,林深已经把文件用防水布裹好,塞进博古架最下层的暗格。
他透过猫眼望去,沈昭的马尾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肩上的帆布包鼓鼓囊囊,显然装满了她的‘武器’——录音笔和相机。
“这么晚——”
“我收到你消息就赶过来了。”沈昭推门带起一阵风,发梢还沾着星子似的夜露,“张叔说你屋里灯还亮着,我猜你肯定没睡。”她瞥见缩在藤椅里的小赵,挑了下眉,又很快收回视线,“有发现?”
林深把暗格里的文件递给她。
沈昭翻页的动作很快,指尖在“周建国”三个字上敲了两下,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锋:“这够写三个版的深度报道。周建国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查,但具体手段和可能的后果尚未明确。”
小赵猛地起身,对着沈昭深深鞠躬,声音微颤:“记者姐姐,求您千万别提我的名字。我妈高血压,我怕她受不了刺激……””
“放心。”沈昭从帆布包摸出录音笔,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我只写‘不愿具名的知情者’。”她转头看向林深,嘴角扬起个锋利的笑,“明早八点,头版头条。”
林深送沈昭到巷口时,东边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
沈昭的自行车灯在青石板路上划出一道银线,很快融进晨雾里。
他转身往回走,路过裁缝铺时,苏晚窗台上新换的茉莉映入眼帘,晨露轻缀,于曦光中闪烁微光,乃他晨间悄然置放。
后堂的座钟开始敲五点。
林深驻足博古架前,指尖轻掠残缺瓷瓶棱角,此瓶乃老街拆迁后,他三日废墟苦寻之果。
此刻瓶身上还留着他的指纹,在晨光里泛着淡青色,像是还未干涸的墨迹。
“你们以为我们是孤军奋战?”他对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声说。
风掀起博古架上的红绸,露出底下压着的《虾图》照片,齐白石的虾须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是要游进即将到来的黎明。
巷口传来小周的咳嗽声——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说明今早的巡查开始了。
林深摸出手机,给沈昭发了条消息:“注意安全。”然后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身走向后堂。
摄像头堆置其间,金属外壳晨光下冷光闪烁,宛如待出鞘之剑,蓄势待发。
东方天际,云霞被晨曦染成了橘红,福兴街的青瓦白墙在朦胧晨雾中时隐时现。
林深站在门槛上,望着张叔打开酱菜铺的木门,王老太太拎着菜篮往12号院走,苏晚的裁缝铺窗子里透出暖黄的光——那是她在绣新的并蒂莲。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指针指向五点十分。
黎明,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