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城短暂的平静,被官道上震天的铜锣开道声击得粉碎。烟尘滚滚中,一队盔明甲亮、气势森严的皇家仪仗浩荡而来。八名侍卫策马在前,高举“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其后是四名抬着象征天子威仪的朱漆描金“钦差旌节”,再后是十六名佩刀侍卫拱卫着一辆华贵的四驾马车。车帘紧闭,但那股来自权力中枢的威压,已让寒州城门守卒跪伏一地。
马车内,苏凌岳正襟危坐,一身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威严冷峻,只是那保养得宜的眼角,此刻却因长途跋涉和心中焦躁,爬上了几道深刻的纹路。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目光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缝隙,冷冷扫过寒州城低矮的城墙和略显破败的街道,鼻翼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父亲,姐姐她定是得了消息,此刻怕已吓得六神无主了。”坐在下首的苏月蓉,一身鹅黄锦缎,妆容精致,眼中却闪烁着刻毒的兴奋,“待会儿见了钦差,定要让她当众出丑,身败名裂!看她还敢不敢拿着她那早死母亲的破印嚣张!”
苏凌岳瞥了一眼这个被林氏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眉头微皱,沉声道:“噤声!钦差面前,不得放肆!此行事关重大,夺回盐场、坐实贡品之功才是首要。至于那个孽障……”他眼中寒光一闪,“自有国法处置,你不用操这个心。”
话虽如此,苏凌岳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苏寿狼狈逃回京城的描述,尤其是那枚私印,像根刺扎在他心里。那个早逝的女人,她的嫁妆,她的身份,始终是他心头一道不愿触及的阴影。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他苏凌岳宦海沉浮二十载,岂能被一个黄毛丫头拿捏?他手中,可还有钦差这张王牌!
仪仗径直入城,在县令周砚战战兢兢的引导下,停在了府衙大门前。钦差太监高全,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内侍,在两名小黄门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他手持黄绫圣旨,目光如电,扫过跪迎的周砚及一众寒州官吏。
“定远侯苏凌岳到!”唱名声起。
苏凌岳整了整衣冠,在苏月蓉的搀扶下,昂首阔步走下马车,对着高全微微颔首,姿态矜持而尊贵。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不远处——苏浅宁带着青黛和陈铁山等几名老兵护卫,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未施粉黛,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如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煊赫的仪仗和位高权重的生父,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那平静的目光,让苏凌岳心头莫名一窒,随即涌起滔天怒意。这孽障,竟敢如此无礼!
府衙大堂,香案高设,烛火通明。高全太监面南而立,展开手中黄绫圣旨,尖细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大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定远侯苏凌岳,克勤克俭,忠君体国。其于北疆苦寒之地,寻得古法,研制寒玉盐,色如霜雪,质胜琼瑶,实乃天赐祥瑞,利国惠民。着即列为内廷贡品,岁贡三千斤!苏凌岳献宝有功,赏黄金千两,以示恩荣!其女苏月蓉,温婉贤淑,赐玉如意一柄,宫缎十匹!钦此!”
“臣苏凌岳(臣女苏月蓉),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凌岳父女激动叩拜,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苏月蓉更是喜形于色,挑衅地瞥向苏浅宁。
高全宣旨完毕,目光转向苏浅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告:“苏浅宁何在?”
苏浅宁上前一步,敛衽行礼:“民女在。”
“苏浅宁,”高全的声音冷了下来,“经查,你现为苏府流放之女,窃取苏家祖传寒玉盐秘方,侵占盐场,罪证确凿!今定远侯念及旧情,奏请圣上宽宥于你。圣上仁慈,念你或为生计所迫,着令你即刻归还盐场所有地契、账册、秘方,随定远侯回京,于苏府内闭门思过,以观后效!若有违抗,以抗旨论处!”
冰冷的旨意,颠倒黑白的指控,裹挟着皇权的威压,如同巨石砸向苏浅宁!周砚等人脸色煞白,苏九娘在人群中攥紧了拳头,眼中喷火。苏凌岳父女则是一脸胜券在握的得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浅宁将在皇权威压下屈服时,她却缓缓直起了身子。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扬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高公公,”她的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圣旨言民女窃取苏家秘方,侵占盐场。民女斗胆,敢问一句,这苏家,指的是哪个苏家?这祖传秘方,又是从何代祖宗传下?”
苏凌岳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孽障!圣旨面前,岂容你狡辩!自然是本官所在的苏家!秘方乃我苏氏不传之秘!”
“哦?” 苏浅宁目光如冰锥,直刺苏凌岳,“那请问苏大人,您口中的苏家祖传秘方,可曾记载于苏氏族谱?可曾供奉于苏家祠堂?苏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可曾托梦告知于您?”
“你…强词夺理!” 苏凌岳被她问得一时语塞,恼羞成怒。
苏浅宁不再看他,转向高全,从青黛捧着的紫檀木匣中,再次取出那枚温润的白玉私印。
“高公公明鉴,”她将印章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精美的双凤衔芝钮,“此印,乃民女生母,嫁妆私印!大胤律法明文:女子嫁妆,乃其私产,夫家、宗族,无权处置!寒州盐场,从选址、购地、建场,到招募工匠、研制寒玉盐,每一份契约文书,”
她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皆盖此印!每一两启动银钱,皆出自县主嫁妆!民女苏浅宁,乃母亲唯一血脉,承袭母业,天经地义!何来窃取?何来侵占?!!!”
她的话如同惊雷,炸得大堂一片死寂!高全太监的脸色也变了,他显然知道苏浅宁生母身份的分量,那是先帝时期极受敬重的宗室贵女!
“口说无凭!契约何在?” 苏凌岳强作镇定,嘶声喊道,他赌苏浅宁拿不出原始契约,或者契约上盖的不是这枚私印!
苏浅宁早有准备。她看向周砚:“周大人,烦请将存放在府衙户房,编号‘寒民契丙字柒佰贰拾叁号’至‘柒佰叁拾号’,共八份关于盐场土地、房屋、雇工、采买等契约原件取来,请高公公与侯爷过目!”
周砚精神一振,立刻命主簿去取。很快,一叠厚厚的、略显陈旧的契书被捧了上来。苏凌岳的心沉了下去。
高全太监示意小黄门将契约一份份展开。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每一份契约的落款处,都清晰地钤盖着那枚双凤衔芝的白玉印鉴!印泥色泽沉稳,印文清晰古朴,与苏浅宁手中的印信分毫不差!甚至在一份最早的购地契上,还有时任县令的见证签名和官印!
铁证如山!
苏凌岳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苏月蓉更是摇摇欲坠。
但这还未完!
苏浅宁又从匣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边缘已磨损泛黄的桑皮纸,纸张上带着淡淡的、独特的药香。她缓缓展开,上面是几行清雅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楷:
“吾女知微亲启:母体孱弱,恐不久于世。唯忧吾儿年幼,恐遭虎狼之噬。此印乃母嫁妆根本,亦为吾儿护身之符。苏家非善地,汝父…心性凉薄,不可倚仗。若遇不测,持印据理,纵对簿公堂,亦不可退让半步!绝笔。”
遗书的内容被苏浅宁清晰地念出,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尤其是那句“汝父心性凉薄,不可倚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苏凌岳脸上!
“母亲!” 苏浅宁声音哽咽,眼中含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她捧着遗书和印鉴,悲愤地看向苏凌岳,“这便是您口中的‘祖传秘方’?这便是您构陷亲生女儿、抢夺亡妻遗泽的‘道理’?!母亲在天有灵,看着您今日所为,可会心寒?!”
府衙大堂内外,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苏浅宁悲愤的控诉在回荡。遗书的内容,生母的绝望与警示,铁一般的契约证据,像无数把利刃,将苏凌岳精心编织的谎言和伪装的威严割得粉碎!
高全太监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奉命而来,本以为只是处理一桩逃奴侵占主家产业的小事,顺便卖当红户部侍郎一个人情。
却万万没想到,竟牵扯出苏浅宁生母遗泽,更牵出如此不堪的父夺女产、夫侵妻妆的丑闻!尤其那封遗书,字里行间对苏凌岳的控诉,简直是在打整个朝廷命官体系的脸!
周砚和寒州官吏们,看向苏凌岳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不齿。门外的百姓更是群情激愤,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无耻老贼!”,瞬间点燃了怒火!
“夺亡妻嫁妆,构陷亲生女!禽兽不如!”
“快点离开寒州,寒州不欢迎你!”
“苏医仙才是盐场真正的主人!”
“请钦差大人主持公道!”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掀翻府衙的屋顶。
苏凌岳浑身颤抖,官袍下的身体冰冷一片。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承受着千夫所指。苏月蓉早已吓得躲到他身后,花容失色。
高全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他必须挽回皇家的颜面。他看向苏凌岳,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苏侯爷,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这寒玉盐之功,究竟该归于何人?”
苏凌岳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
他看着苏浅宁手中那枚冰冷的玉印和泛黄的遗书,看着周围无数道鄙夷愤怒的目光,听着震耳欲聋的唾骂,最后看向高全那毫无温度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完了。仕途、名声,一切都完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止损,保住最后的体面…如果还有体面的话。
在巨大的压力和无边的耻辱下,苏凌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喉头滚动,最终,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下大堂的台阶,走向站在石阶下的苏浅宁。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最终,他在距离苏浅宁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望着眼前这个被他抛弃、构陷的女儿,望着她手中代表亡妻控诉的遗书和印鉴,所有的骄横、算计、虚伪都在这一刻崩塌。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震撼了所有人。
苏凌岳,在寒州府衙冰冷的石阶前,在钦差太监、地方官吏、以及万千百姓的注视下,对着自己的女儿,对着亡妻的遗泽,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石阶染耻,父跪女前!
他头颅低垂,几乎要埋进尘埃里,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字:“是…是为父…错了…盐场…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贡品之功…当归于你…”
话音未落,一口腥甜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冰冷的石阶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他眼前一黑,肥胖的身躯晃了晃,竟直接昏厥了过去!
“父亲!”苏月蓉尖叫着扑上来。
现场一片混乱。
苏浅宁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昏倒在石阶上、官袍沾满尘土和血迹的苏凌岳,看着他那张因痛苦和耻辱而扭曲的脸。她手中母亲的玉印冰凉依旧,心中却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和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苏凌岳背后牵扯的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但今日,在这寒州府衙的石阶前,她为自己,也为母亲,赢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役。她挺直脊梁,迎着高全太监复杂难明的目光,迎着万千百姓崇敬的眼神,将母亲的玉印,紧紧贴在心口。风骨未折,前路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