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冬。自洪州至袁州官道。
一支与周遭萧瑟冬景格格不入的队伍,正以一种沉稳而压抑的速度,向西行进。
队伍的最前方,并非旌旗招展的仪仗,而是三百名身着黑色铁甲、面无表情的魏博牙兵。他们不持长兵,腰间只悬着一柄标志性的横刀,胯下战马的每一次踱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整齐划一。他们如同一堵移动的、由钢铁与杀意构筑的墙,沉默地碾过泥泞的官道。寻常的寒风,似乎在靠近他们三尺之内时,都会被那无形的煞气冻结、粉碎。
在这堵墙之后,才是刘澈的节度使大纛与全副仪仗。他本人并未乘坐那辆象征身份的华丽高车,而是与刘金并辔,骑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之上。他身上穿着的,亦非繁复的官服,而是一身方便骑射的黑色劲装,外罩一件玄色大氅,任由冰冷的冬雨打在肩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结了冰的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然而,熟悉他的人,如刘金,却能从他那偶尔因用力而捏得发白的缰绳,以及周身散发出的、比这冬雨更冷的寒意中,感受到一股即将喷发的、足以焚天煮海的雷霆之怒。
这不仅仅是背叛,更是一种践踏。是对他刘澈权威的践踏,是对他所推行的新政的践踏,更是对那份“使耕者有其田”的理想,最恶毒、最无情的践踏。
“主公,”刘金策马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宜春那边传来消息,张虔裕将军已率大军封锁了袁州全境,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我麾下的牙兵也已抵达宜春,将萧、张、陈三家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萧远等人,已是瓮中之鳖。”
刘澈“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始终平视着前方,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雨幕,看到那座已被鲜血染红的城池。
队伍在沉默中行进了两日。沿途州县的官吏,早已接到急令,在官道旁设下香案,战战兢兢地跪迎。刘澈没有在任何一处停留,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任由那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队伍,从他们面前碾过。每一个跪在地上的官吏,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无不汗流浃背,心惊胆战。
他们知道,袁州,要变天了。江西,也要变天了。
袁州,宜春县,萧氏府邸。
曾经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萧府,此刻却如同鬼蜮。府门紧闭,墙头内外,站满了盔明甲亮的洪州军士卒。他们的眼神,如同盯着猎物的狼群,冷漠而致命。府内,萧远和他那些“盟友”们,如同被困在笼中的困兽,终日惶惶不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萧远双目赤红,头发散乱,早已没了前几日的意气风发。他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刘澈的主力不是都在洪州休整吗?他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直接杀过来?他就不怕后方空虚,被人抄了老巢?”
他想不明白。在他看来,出了这么大的事,刘澈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先派大将率军前来平叛,一来一回,至少需要月余。这段时间,足够他与淮南方面联络,将“民变”的声势造得更大,甚至引来徐温的干涉。
“萧兄,淮南……淮南那边可有消息?”张氏族长抖着声音问,他肠子都悔青了。
“没……没有……”萧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他派出的信使,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哪里知道,张虔裕的五千大军,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任何试图离开袁州地界的人,都被当作叛匪,格杀勿论。
“完了……全完了……”陈氏族长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萧远看着这些前一刻还与他称兄道弟、共谋大事的“盟友”,此刻一个个失魂落魄,他心中涌起一股无边的恨意。恨刘澈的狠,恨徐温的慢,更恨自己的蠢。他自以为算计精妙,却原来,在绝对的力量与决心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笑话。
***
刘澈的大军,抵达了宜春城外。
他没有入城,而是直接来到了城西那座已被焚毁的县衙前。残垣断壁,焦黑的梁柱,凝固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那一日的惨烈。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刘澈翻身下马,一步步,独自走上了那片废墟。他蹲下身,从灰烬中,捡起了一支被烧得只剩半截的、沾着血污的狼毫笔。他认得这支笔,这是他当初亲自赏赐给林旭的。
他紧紧地握着那半截残笔,指节因用力而嘎吱作响。许久,他缓缓起身,转过身,面向早已被牙兵驱赶至此、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宜春百姓,以及被五花大绑、押在最前方的萧远等一干叛乱主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不低下头,身体筛糠般地颤抖。
“抬上来。”刘澈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三十七具覆盖着白布的棺木,被士兵们庄重地抬了上来,整齐地摆放在废墟之前。
刘澈走到棺木前,亲手掀开了第一具棺木上的白布。里面躺着的,是林旭那张已经无法辨认的、残缺不全的脸。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林旭,洪州度支都司主事。奉我之命,来袁州,为你们检籍,为你们分田。他,还有他身后的三十六位弟兄,是来给你们送活路的。”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向跪在地上的百姓:“可是你们,却用锄头、用木棍、用屠刀,回报了他们。告诉我,为什么?”
无人敢答。
“是因为萧氏跟你们说,我刘澈是要来抢你们的祖田?”他冷笑一声,“你们中,有多少人,有哪怕一分一寸,可以称之为‘祖田’的土地?你们世世代代,为他们为奴为婢,辛苦一年,所得不过苟延残喘。如今,有人要给你们田地,让你们挺起腰杆做人,你们却为虎作伥,杀了给你们送来希望的人!”
“你们……蠢!蠢得无可救药!”
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让许多百姓吓得瘫倒在地,痛哭流涕。
“至于你们……”刘澈的声音,瞬间变得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萧远、张德、陈立……你们以为,勾结淮南,煽动无知乡民,演一出‘官逼民反’的戏码,就能动摇我的新政,保住你们那些偷来的土地和财富?”
他一步步,走到萧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错了。你们不仅高估了你们自己,更低估了我刘澈,推行新政的决心。”
“来人!”
“在!”
“将此獠,并所有萧、张、陈三族参与叛乱之核心族人,共计一百七十三口,就在此地,在林旭和他三十六位弟-兄-的-灵-前……尽数斩首!以祭英灵!”
“将其首级,悬于宜春四门!将其家产,尽数抄没!其田地,尽数分与袁州无地之贫民!”
“遵命!”
早已按捺不住的魏博牙兵,如狼似虎地冲上前,将哭喊咒骂的萧远等人,一一拖到棺木之前。
“刘澈!你不得好死!徐帅会为我报仇的!”萧远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嘶吼。
刘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举起了手。
“至于那些被煽动、被裹挟的乡民……”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凡参与暴乱者,罚为苦役一年,为袁州修桥、铺路、兴修水利,以赎其罪!”
“行刑!”
手起,刀落。
一百七十三颗人头,在同一时刻,滚落在地。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将县衙前的这片废墟,彻底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赤红。
那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冬雨的湿冷,弥漫在空气中,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阵的反胃与战栗。
刘澈就站在这血泊之中,任由那血腥气包裹着他。他一动不动,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用一场酷烈无比的杀戮,向全江西,乃至全天下,宣告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顺我者,得田,得生。
逆我者,见血,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