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秋末。虔州刺史府。
城中的血腥味已被连绵的秋雨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泥土与草木腐烂后混合的、一种属于季节更替的清冷气息。刺史府内,一切卢氏的痕迹都被迅速抹去,换上了崭新的“刘”字旗号与节度使府的牌匾。权力的交接,在刀兵入鞘之后,以一种更为深刻、也更为无声的方式,在这座赣南重镇的肌理中展开。
刘澈没有急于返回洪州。他知道,攻下一座城池,不过是战争的序幕;真正将其消化,变为自己霸业的基石,才是更为关键的正章。这几日,他与钱元华几乎是形影不离地忙碌于府内,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案牍。
清晨,刺史府门前的广场上,临时搭建的刑台还残留着昨日的血迹。按照钱元华“恩威并施”的策略,刘澈下令将虔州城内几个负隅顽抗、甚至在城破后还试图煽动兵变的卢氏死忠族人,以及两名在内乱中趁机烧杀抢掠、民愤极大的原卢氏部将,公开斩首。冰冷的刀锋与滚落的人头,是新秩序最直白、也最有效的宣告。这雷霆万钧的“威”,让城中所有心怀异念的豪强士绅,都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而与这份酷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时展开的、润物无声的“恩”。
城东的粥棚依旧未撤,熬煮的米粥甚至比前几日更为浓稠。由李嵩亲自督办的“检籍司”官员,在牙兵的护卫下,进驻了虔州各县。他们没有骚扰百姓,而是直接张贴出由刘澈亲笔署名的安民告示:凡虔州百姓,无论原属何籍,皆为江西之民,准予单独立户,并按人头分授口分田、永业田;旧有苛捐杂税,一应废除,改行简明的新税法,三年内赋税减半。
这告示,如同一场惊雷,在死气沉沉的赣南大地炸响。
袁州,宜春县。
袁州刺史王从珂,正坐立不安地在他的府邸内来回踱步。他年过五旬,身材微胖,养尊处优多年,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锐气。手中的那份从虔州传来的、由商旅私下抄录的安民告示,此刻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使君,这……这刘澈小儿,是要掘我等的根啊!”说话的是袁州别驾,王从珂的妻弟,亦是本地最大的豪族之一——萧氏的代表人物。他面色铁青,指着那份告示,声音都在发颤,“均田?检籍?把我等世代荫庇的佃户、隐户都变成他的编户齐民,让他去收税,那我等吃什么?喝什么?这田庄、部曲,还如何维系?”
堂下,袁州本地的几位豪强、大将亦是义愤填膺。
“没错!他刘澈是什么东西?一个魏博降卒,侥幸得了些兵马,便敢在江西行此虎狼之政!我等皆是朝廷任命的官长,岂能向一叛将低头!”
“虔州卢氏,雄踞一方,尚且被他用阴谋诡计所破。但其败在内乱,非战之罪!我袁州城坚池深,将士用命,若他敢来,必叫他有来无回!”
王从珂听着这些慷慨激昂的言辞,心中的烦躁却愈发深重。他何尝不知这新政的厉害,这几乎是要将他们这些地方门阀的根基彻底刨掉。可问题是……打得过吗?
虔州卢氏的兵马,比他袁州只多不少,谭全播更是赣南宿将,结果如何?一日之内,土崩瓦解。刘澈的江西军,是踩着钟传、危全讽、卢光稠这些老牌势力的尸骨打出来的精锐,其战力之强,早已传遍江南。更何况,刘澈背后还有吴越钱氏那个富得流油的姻亲。
“使君!”一名幕僚匆匆从外进来,脸色煞白,附在王从珂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从珂的脸色瞬间变得和那幕僚一样白。
“什么?!城西张大户的田庄,几百个佃农……集体向官府请愿,要求检籍分田,还把张家的管事给打了?”
这消息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灭了堂内所有的激昂。豪强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他们可以号令部曲家兵,可以威吓寻常百姓,但他们如何与“分田地”这三个字去对抗?那是足以让所有穷苦人疯狂的魔咒!刘澈的告示,甚至比他的一万大军更先一步,瓦解了他们的统治根基。
就在此时,门外亲兵高声通传:“启禀使君!洪州节度使刘澈遣使者至!”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王从珂颓然坐回椅上,他看着堂下那些方才还叫嚣着死战、此刻却都噤若寒蝉的“盟友”,疲惫地挥了挥手:“开中门,备香案,迎……节帅使者。”
半个时辰后,面对刘澈使者带来的、措辞客气却不容置疑的“劝降书”,以及一份允许他保留爵位、田产,但需即刻交出兵权、户籍,并移镇洪州“养老”的条件,王从珂没有任何犹豫,当场取出了袁州刺史的印信。
与袁州的“传檄而定”截然不同,在江西西部的吉州与抚州交界处,另一座坚城——建昌,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建昌军使(地方军政长官)危仔倡,是昔日抚州之主危全讽的堂弟。危全讽兵败身死,他侥幸逃脱,纠集了数千残部,盘踞在这座易守难攻的山城之中,对刘澈恨之入骨。
当刘澈的使者抵达建昌时,危仔倡正在与麾下将校饮宴。他听完使者宣读的招降文书后,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刘澈小儿,杀我兄长,夺我基业,如今还想让本将降他?真是痴人说梦!”他猛地掷碎手中酒杯,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芒,“来人!”
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冲入堂中。
“将这使者,拖出去,斩了!”危仔倡厉声喝道,“割下他的首级,用石灰腌了,送回洪州去!告诉刘澈,我危仔倡就在建昌城里等着他!想要此城,拿他自己的人头来换!”
使者面无人色,厉声呼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
话未说完,便被甲士堵住嘴,拖了出去。片刻后,一声惨叫传来,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危仔倡看着麾下将校脸上那或惊恐、或兴奋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斩了来使,便断了所有人的退路,只能与他一同死战到底。
“传令!”他站起身,拔出佩剑,直指北方,“全军戒备,加固城防!我已派人联络潭州马殷,不日便有援兵!此战,我等哀兵必胜!誓为全讽公报仇!”
虔州。
刘澈平静地接见了袁州刺史王从珂派来的降使,接受了他的印信、兵符与户籍图册。他当场任命自己的心腹将领为新的袁州刺史,并派遣一支由文官、军官组成的接管队伍,即刻北上,和平接收袁州。对王从珂本人,则依约加封了一个“朝议大夫”的虚衔,并赐予金银,着其不日启程,前往洪州“荣养”。
这份宽仁,通过使者的口,迅速传遍江西各地。那些尚在观望的、小股的地方势力,见袁州刺史得以保全富贵,纷纷打消了抵抗的念头,派人前来输诚纳降。一时间,洪州使者往来不绝,江西版图上,除了建昌那一隅之地,已尽数染上了代表刘澈的颜色。
然而,这和平的氛围,很快便被一骑自建昌方向狂奔而来的信使所打破。信使带来的,不是降表,而是一个盛着石灰的木匣。
当木匣在堂上打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暴露在众人面前时,整个刺史府大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张虔裕、刘金等人勃然大怒,纷纷请战,要踏平建昌,将危仔倡碎尸万段。
刘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头颅,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可怕。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风。
“将使者的遗体,收敛好,厚葬。其家小,加倍抚恤。”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堂下末席,那个自归降以来,一直被刻意冷落,只领着一个“参军”虚职的前虔州大将——谭全播的身上。
“谭将军。”
一直低着头的谭全播身体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复杂的光芒。这是刘澈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正式地称呼他。
刘澈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建昌”的位置上。
“危仔倡,杀我使者,辱我威名,罪不容赦。”他看着谭全播,声音诚恳而有力,“将军乃百战宿将,勇冠赣南。我知将军心中尚有疑虑,此亦人之常情。然,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而非困于愁城。刘澈不才,愿与将军共创一番事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将领,继续道:“今有建昌危仔倡,冥顽不灵,负隅顽抗。此战,既是为我冤死使者复仇,亦是统一江西的最后一战。我欲以将军为帅,统兵五千,其中三千,皆是将军昔日旧部。粮草军械,优先拨付。”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让一个新降之将,统领旧部,独自领兵出征?这是何等的信任与魄力!
刘澈的目光再次回到谭全播身上,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威逼,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期待:“刘澈愿以全军后勤,为将军此战之后盾。只望将军能为我江西军,斩下这不义之徒的首级。此战若胜,将军之功,我必上表朝廷,请封‘左武卫大将军’,以彰将军之能。谭将军,你可愿为我,为这江西的安宁,走这一趟?”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谭全播心中最后一丝壁垒。他不是被威逼,而是被托付;不是被利用,而是被重用!眼前这个年轻人,给了他士人梦寐以求的“国士之遇”!
谭全播虎目含泪,大步出列,单膝跪地,那挺直了半生的脊梁,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深深地弯了下去。
“末将谭全播,蒙主公不弃,委以重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渴望与决绝,“若不破建昌,不斩危仔倡,末将愿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