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队伍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初春新绿的草甸上。与来时紧绷的沉默不同,归途中的队伍隐隐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马背上驮着缴获的兵甲,车辆里装着用石灰处理过的首级和那面卷起的淮南军旗。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却已然成了这支队伍最好的勋绩注解。
刘澈没有选择在战场附近停留,而是带着队伍继续向南深入了二十余里,直到找到一处有水源且易于防守的河湾高地,才下令扎营。营地迅速立起篝火,架起锅灶,缴获的淮南干粮混合着原本所剩不多的米粟,煮成了热气腾腾的糊粥,空气中难得飘起了食物的香气。
胜利的滋味,比热粥更能暖人心肠。
士卒们围坐在火堆旁,擦拭着染血的兵刃,低声交谈着白日的战斗,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杀敌建功的兴奋。看向刘澈及其核心几人时,目光中更多了几分信服与热切。这支被迫南奔的队伍,在经历了初期的惶恐与压抑后,终于用敌人的鲜血,初步洗刷了“溃逃”的屈辱,凝聚出了一丝锐气。
中军帐内,气氛则要冷静得多。
刘澈、刘源、张虔裕、李嵩、刘金几人围坐,中间摊开着舆图。
“此战虽胜,但仅是开始。”刘澈开门见山,打破了帐内因小胜而产生的些许轻松,“我军行踪已然暴露——不是对魏州,而是对这江西、淮南交界之地的大小势力。三十七颗淮南首级,是功绩,也是祸引。”
李嵩点头,接口道:“校尉所言极是。淮南军吃了这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附近若还有其他游骑或据点,很快便会警觉。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并确定下一步方略。”
“怕他个鸟!”刘金抹了把络腮胡上的油光,瓮声道,“来多少,爷爷杀多少!正好多换些功劳!”
张虔裕相对沉稳:“刘伙长勇武可嘉,但我等兵力有限,经不起连续消耗。当务之急,是寻一安身立命之所,将此‘投名状’效用发挥至最大。”
刘澈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最终点在了一条南北走向的粗线上——赣水(赣江)。
“我们去这里。”他沉声道,“沿赣水南下,目标,洪州!”
“洪州?镇南节度使钟传的治所?”刘源问道。
“正是。”刘澈目光扫过众人,“钟传年老,其子嗣平庸,江西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我等携‘破淮南贼’之功前往,声称乃‘魏博义从’,慕钟公之名特来投效,共保江西。有此战果为证,至少能得一立足之地,免于被当即剿灭。”
“若那钟传不信,或欲吞并我等……”刘金瞪眼。
“那便要看我们如何‘卖’这个好了。”刘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不能以乞怜之姿投靠,而要以合作之态加入。我们必须让他觉得,收纳我等,利大于弊。这需要时机,也需要…一个足够响亮的名号。”
“名号?”众人看向他。
“不错。”刘澈站起身,走到帐边,望着外面跳动的篝火和士卒们的身影,“‘魏博牙兵’是我们的根脚,但是诸位也知道我们名声世人皆知,需要换一个更具体、更能震慑宵小的名头。今日之战,便是我们扬名立万的第一步。”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自今日起,我军对外便称——‘赣水营’!”
“赣水营……”张虔裕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
“明日一早,拔营出发,沿赣水支流南下,避开主要城镇,尽可能隐匿行踪。”刘澈下令,“虔裕,加强哨探,前后放出十里,确保不被摸到近前。”
“李嵩,清点缴获,妥善分配。弓弩优先补充给擅射者,皮甲分配给前阵士卒。马匹集中使用,组建一支三十人的机动斥候队,由你暂领。”
“刘金,整顿军纪。胜利之余,严防懈怠、骄纵,违令者严惩不贷!”
“刘源,安抚好车队家眷,将今日小胜的消息告知,稳定人心。”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众人凛然遵命。
夜色渐深,营地里除了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渐渐安静下来。刘澈独自一人走出大帐,立于河湾高地上,任由略带寒意的夜风吹拂面庞。
南方,洪州。那将是龙潭虎穴,还是潜龙升渊之所在?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掌心因白日的厮杀而磨出的血泡已被挑破,传来隐隐的刺痛。
翌日黎明,队伍拔营启程,按照刘澈的部署,沿着一条名为“芦溪”的赣水支流南下。他们避开官道,专走荒僻小径,斥候队如同伸展的触角,将警戒范围扩大到十里之外。李嵩统管的三十骑斥候,半数由魏博老卒充任,半数则由缴获的马匹装备了原洪州军中较为机敏的士卒,他们穿梭在丘陵林地之间,将前方地形、村落、乃至零星的流民动向不断传回。
行军是枯燥而疲惫的。初春的雨水不时淅淅沥沥地落下,让本就难行的道路更加泥泞。车辙深深陷入泥泞,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推出。士卒们的草鞋、绑腿早已被泥水浸透,寒气刺骨。
刘澈骑马行在队伍中段,目光不断扫过舆图和实际地形。他知道,名义上,他们已进入钟传的势力范围,但这里距离洪州尚远,实际控制力薄弱,多是地方豪强、堡主自治,或是三不管地带。
“校尉,”李嵩策马从前队返回,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前方十五里,芦溪水势转急,有一处必经的浅滩,名为‘野猪渡’。斥候回报,对岸有简易木寨,旗号不明,但可见人影晃动,约有三五十人,似非官兵,亦非寻常百姓。”
刘澈眉头微蹙。预料中的麻烦来了。
“可能绕行?”张虔裕问。
李嵩摇头:“两侧皆是陡峭山岭,林木深密,车队绝难通过。若要绕行,需多走两三日,且无法保证其他路径无障碍。”
刘澈沉吟片刻,问道:“寨中之人,可有攻击意图?”
“暂无。他们似乎只是扼守渡口,未见主动出击的迹象。”
“看来是盘踞在此,收取过路费用的地头蛇。”刘源冷哼道。
刘澈心中迅速权衡。强攻不难,但难免伤亡,且会暴露行踪,若让对方逃窜几人,消息走漏更为不利。绕行耗时耗力,风险未知。
“传令下去,队伍在距离渡口五里外林中等候,隐蔽行踪。”刘澈下令,“李嵩,再探,摸清对方底细,头目何人,规矩如何。刘金,选二十名悍勇弟兄,做好准备,听我号令。”
“是!”
黄昏时分,李嵩带回更详细的情报:占据野猪渡的,是一伙被淮南军击溃的原镇南军溃兵,领头者姓王,是个队正,带着三四十个残兵在此落草,靠向过往商旅、流民收取“买路钱”度日,倒也不敢做得太过,怕引来官军清剿。
“溃兵……”刘澈指尖轻敲马鞍。同为乱世沦落人,但道不同。
夜幕降临,春寒更重,溪水潺潺,带着刺骨的凉意。对岸的木寨亮起了几点微弱的火光,隐约传来守夜人的咳嗽声。
刘澈没有选择夜间强攻,而是带着刘金及二十名精锐,借着夜色和溪流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初春的雪水融化汇入溪流,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入骨髓。众人咬紧牙关,将兵刃举过头顶,涉水而过。
行动异常顺利。对岸的哨兵抱着长矛,缩在避风的角落打盹,直到被湿淋淋的大手捂住口鼻,冰冷的刀锋贴上喉咙,才骇然惊醒,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寨门被从内部打开。当刘澈浑身滴着水,如同水鬼般出现在那王姓队正简陋的木屋里时,对方正就着一豆油灯,擦拭一把缺口的长刀。
看到如同神兵天降的刘澈等人,王队正骇得魂飞魄散,刚要呼喊,刘金的横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好汉…好汉饶命!要钱要粮,小的…小的这就奉上!”王队正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
刘澈没有看他,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以及墙上挂着的那套破损的镇南军号衣。
“何人?”刘澈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乃北上抗梁,今奉密令南归的‘赣水营’统领,刘澈。”
他刻意模糊了来历,扯起一面似是而非的大旗。
王队正一愣,抬头看向刘澈,见他虽浑身湿透,但气度不凡,甲胄精良(部分来自淮南缴获),身后亲兵更是杀气凛然,绝非寻常土匪,心中信了七八分,更是惶恐:“俺叫王大,不知是上官驾到,冒犯虎威,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尔等在此设卡,劫掠往来,可知已是死罪?”刘澈语气转冷。
“上官明鉴!小的…小的也是无奈!弟兄们被打散了,回不得家乡,总要吃饭啊……”王队正涕泪交加。
刘澈沉默片刻,语气稍缓:“念在尔等曾为军中效力,暂且饶尔等性命。我部需连夜渡河,征用尔等木筏、绳索,不得有误。此外,将尔等所知附近淮南军动向、地方势力分布,一一禀来。”
王队正如蒙大赦,连声应承,立刻招呼手下残兵,手忙脚乱地帮忙架设渡河设施,并将所知情报和盘托出,虽零碎,却也为刘澈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赣水营”主力顺利渡过野猪渡,未损一兵一卒。临行前,刘澈看着那群面带菜色、眼神惶恐的溃兵,对王队正道:“此地非久留之所。若想活命,散去为民,或往南去,寻个大些的城池谋生。再持械据道,下次遇到的,便未必是我了。”
说完,不再理会那群溃兵复杂的目光,率队融入南方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