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冰蓝色的字迹,仿佛带着长津湖冰原的真实温度,顺着林默的指尖,一路冻结到他的心脏。
刚才因“荣耀回归”而升腾的温热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寒意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一种跨越了七十三年时空的、无比真实的悲怆。
“长津湖·冰雕连”。
这六个字,林默在史料中见过无数次。
每一次,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
但从未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直接烙印在他的感知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召唤。
他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戴上随身携带的白色修复手套,轻轻覆上怀表的表盘。
并非为了隔绝寒冷,而是一种修复师的本能——对珍贵之物的敬畏与保护。
就在他戴着手套的指腹触碰到那冰冷表盘的瞬间,异变陡生。
世界,在他眼前失去了颜色与形状。
夕阳的余晖、肃穆的松柏、冰冷的墓碑……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旋转的、灰白的漩涡。
紧接着,不是视觉,而是触觉,率先接管了他的全部感知。
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成齑粉的极致严寒。
空气不再是气体,而是亿万根看不见的冰针,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一把碎玻璃吸入肺里,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身上那件得体的深色正装仿佛瞬间消失,刺骨的寒风直接刮在他的皮肤上,每一寸毛孔都在发出绝望的尖叫。
当视线重新聚焦时,林默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这里没有陵园,没有城市,只有无边无际的雪原和被狂风扭曲成鬼影的枯树。
天空是铅灰色的,风雪如刀,呼啸着卷过大地,发出凄厉的呜咽。
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破旧、打满补丁的棉衣,脚上的胶鞋早已冻得像铁块,脚趾失去了所有知觉。
这一次,投影仪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直接将他扔进了1950年冬,零下四十摄氏度的长津湖战场。
他的视线艰难地越过身前一道低矮的雪坡,望向山下。
山下的公路上,隐约可见一条由卡车和军车组成的钢铁长龙,正在缓慢地蠕动。
那是美军的队伍。
而他所在的位置,是扼守公路的一处高地。
他的身边,还趴着三名和他一样穿着的志愿军战士。
他们一动不动,像三尊融入了雪地里的雕塑。
每个人都保持着标准的战斗姿态,手中的步枪紧握,枪口坚定地指向山下的公路。
林默想开口提醒他们,却发现自己的声带也被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风雪在他们的脸上、眉毛上、睫毛上凝结成厚厚的白霜,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貌。
其中最左侧的一名战士,看身形似乎最为年轻,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食指因为冻僵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他们为什么不开枪?为什么不动?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林默心中升起。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离他最近的那名战士,可他的“幽灵之手”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就在这时,那名最年轻的战士,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一层薄冰随之碎裂。
一道微弱到几乎被风雪彻底吞没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了林默的意识深处。
“不……能……让……敌人……过……去……”
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热量。
话音落下,他彻底静止,与身下的冰雪、与手中的钢枪,凝固成永恒。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窒息。
他明白了。
他们不是不动,而是早已无法动弹。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被严寒夺走所有知觉之前,他们唯一的执念,就是守住这片阵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们至死,都保持着冲锋的姿态。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碎裂,那刺骨的严寒如潮水般退去。
林默猛地一个激灵,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张铁柱的墓碑前,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只留下一片深邃的藏青色天幕。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温热的空气涌入肺部,竟有一种灼烧般的刺痛感。
他低头看向怀表,那行冰蓝色的字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信息碎片自动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和一段录音。
照片上,正是他刚刚见到的那三名战士。
背景似乎是在入朝前的某个战壕边,他们勾肩搭背,脸上带着质朴而灿烂的笑容。
其中一人,正是那位最年轻的战士,正对着镜头,略带羞涩地比了一个“V”字手势。
照片的背面,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一行小字:“我们一定能赢!”
林默点开了那段录音。
录音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只有一阵阵呼啸的风雪声,和一个年轻人断断续续、带着浓重乡音的微弱声音。
“娘……俺……守住了阵地……俺没给您……丢人……”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林默握着冰冷的怀表,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刚刚经历的严寒和这张照片、这段录音形成的巨大反差,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
第二天一早,林默带着照片的电子扫描件,找到了军史研究专家周晓明。
周晓明看着显示器上的照片,扶了扶眼镜,神情瞬间变得凝重。
他放大照片,仔细辨认着战士们的军服样式和装备细节。
“从服装看,是九兵团的战士。”周晓明的声音低沉下来,“这个‘V’字手势……在当时很流行,代表胜利。长津湖战役,九兵团作为主力,紧急入朝,很多南方兵连厚棉衣都没来得及换装,就直接投入了零下三四十度的战场……”
他沉默了片刻,在电脑的资料库里飞快地检索着。
“长津湖战役中,出现过多个‘冰雕连’。整连整连的战士,在设伏地点被活活冻死,直到战斗结束才被发现。”周晓明指着屏幕上的另一份资料,“根据美军战史记载和我们后来的考证,在死鹰岭、在水门桥附近,都发现过这样的英雄群体。他们没有留下姓名,只有一个统一的、令人心碎的代号。”
他点开一份档案,上面赫然写着:“死鹰岭阵地,志愿军某部‘冰雕连’,其中一组三人,牺牲后未留下完整姓名,编号为‘冰雕连三号组’。”
三号组。
林默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照片上那三个鲜活的、笑着比出胜利手势的年轻人,在历史上,只留下了一个冰冷的编号。
那个在生命最后一刻还惦记着母亲的战士,他的母亲,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儿子是如何像一座丰碑一样,矗立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
当晚,林默回到博物馆的修复室。
窗外是上海璀璨的夜景,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而修复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仪器的低鸣。
林默没有开修复台的强光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他将那张黑白照片投射在墙壁上,三个年轻的笑脸,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那段只有风声和最后遗言的录音。
“娘……俺守住了阵地……”
他看着墙上那个比着“V”字手势的年轻战士,仿佛在隔着时空与他对视。
许久,林默轻声开口,像是在对他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你们守住了阵地,你们不是‘三号组’,你们不是无名之人。”
话音刚落,他口袋里的怀表,表盘中心那已经凝实的“荣耀印记”之上,忽然荡开一圈全新的、柔和的金色光晕。
光晕流转,在“荣耀印记”四个篆字旁,缓缓勾勒出两个新的小字。
荣耀印记·共鸣。
这似乎意味着,他与这段历史的连接,又加深了一层。
不再仅仅是见证,而是产生了更深层次的情感共鸣。
林默深吸一口气,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愈发清晰。
他必须找到他们的名字,找到他们的家人。
他关掉投影,准备将今天搜集到的所有关于“冰雕连”的资料进行归档整理。
他拿起一叠为了查阅松骨峰战役资料而打印出来的旧报纸影印件,准备将它们归置到档案袋里。
就在他拿起报纸时,一张对折的、明显不属于报纸材质的信纸,从报纸的夹缝中滑落,飘落在地。
信纸已经泛黄发脆,折痕处几乎要断裂。
林默疑惑地弯腰捡起,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封未曾寄出的家书,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但墨迹已经很淡。
他的目光直接落到了信纸的末尾。
在“儿”字的前面,一个签名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王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