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的顶灯在深夜里泛着暖黄光晕,林默的指尖还停在怀表表盖上。
那声号响明明清晰得像穿过七十年风雪,撞进他耳膜的瞬间连后颈都泛起凉意,可苏晚站在几步外整理展柜,闻言回头时眉心只浮起疑惑:“什么声音?”
他低头看掌心,怀表的金色纹路正沿着表壳蜿蜒,像被某种力量重新唤醒的血管。
“可能……是我幻听?”他试图笑,可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
指尖无意识摩挲过怀表内侧新刻的“1952.6.18 松骨峰”,突然想起投影里那个硝烟弥漫的清晨——王志刚攥着军号趴在弹坑里,血浸透了军衣,却还在对卫生员喊:“吹不响了?擦干净,等打退敌人……”
“林老师?”苏晚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明天王秀兰阿姨要带哥哥的旧物来,你不是说要先整理王志刚的入党申请书?”
林默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展柜前太久,玻璃倒影里他眼眶微微发红。
他点头,从资料箱里取出那个裹着丝绸的木盒——这是上周从档案馆调阅的王志刚遗物,当时只粗略看了正面的入党申请,此刻在暖光下,他忽然注意到信纸边缘有浅淡的折痕。
“等等。”他把信纸对着顶灯倾斜,褪色的墨迹在背面显影,像被岁月藏了半世纪的秘密。
“若我牺牲,请将此信转交组织……愿后人记得,我曾为理想赴死。”字迹比正面潦草,笔锋却更重,像是在炮火间歇仓促写下的。
苏晚凑过来,呼吸几乎拂过他手背:“这是……没写完的?”
“他当时应该在坑道里。”林默喉咙发紧,投影里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王志刚缩在潮湿的岩壁下,钢笔尖沾着冻成冰渣的墨水,每写一笔都要哈口气。
卫生员小吴抱着药箱冲进来喊“敌人要反扑了”,他手一抖,钢笔在纸上划出道斜痕,却还是把信纸塞进了贴身衣袋。
“他怕这封信被战火毁掉,所以藏在背面。”
苏晚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指甲盖泛着淡粉的光泽:“所以他真正的遗愿,是让后人记得他的理想。而不是……”她顿住,没说出口的是网络上那些“英雄作秀”的污言。
展馆外的霓虹透过玻璃渗进来,在信纸上投下斑驳光影。
林默把信纸小心夹回木盒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刘子阳发来的消息:“王秀兰阿姨说翻到了新东西,让咱们明天早上去她家。”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穿过老式居民楼的防盗窗,在王秀兰家的水泥地上切出菱形光斑。
老人蹲在旧木柜前,膝盖垫着棉垫,正把一摞摞旧物往藤篮里放。
“志刚走的时候才二十二,这些年我总想着……”她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林老师,你看这个!”
一本蓝布封面的日记本被轻轻翻开,夹在中间的照片落进林默掌心。
照片边缘卷了边,却洗得极清楚:穿军装的王志刚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军帽压得低低的,露出半张被晒得黝黑的脸,嘴角咧到耳根,身后的老槐树正落着细碎的槐花。
“这是他参军前拍的。”王秀兰用指腹摩挲照片里的槐树枝,“他走那天说,等打完仗要在树底下给咱娘盖间砖房。”她从裤兜摸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红布,打开是枚褪色的党徽,“后来我在他遗物里找到这个,应该是入党那天领的。”
苏晚举起摄像机,镜头里老人的手在颤抖,党徽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被擦得发亮。
“阿姨,我们想拍您带着这张照片回趟老家,可以吗?”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什么。
王秀兰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好,我带志刚回家。”
三天后,老槐树下的拍摄现场。
苏晚蹲在泥地里调整机位,李红梅举着反光板,镜头里王秀兰捧着照片站在树影下。
风掀起她的银发,她轻轻抬起手,把党徽别在老槐树的粗枝上。
“哥,”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你看,现在村里都是砖房了。”
弹幕在苏晚的手机屏幕上刷屏。
林默站在摄像机后,看着“这才是真正的传承!”“信仰从未走远”这些留言不断涌上来,忽然想起上周在微博看到的那个女孩——她站在冰雕连雕塑前敬礼的视频,此刻正被顶在#向英雄致敬#超话的最上方。
而此刻,某个出租屋里的电脑屏幕泛着冷光。
李思远盯着自己微博评论区,最新一条动态“煽情操作毫无意义,英雄不该被神化”下,两千条评论里竟只有十三条附和。
他捏着鼠标的指节发白,往下翻到一条热评:“你懂什么叫信仰吗?我爷爷是松骨峰幸存者,他说当年战士们啃冰渣子的时候,眼里亮得像有团火。”
“啪”的一声,他关掉网页,却在浏览器历史里瞥见“王志刚 入党申请书”的搜索记录。
窗外的蝉鸣刺耳,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咖啡馆听到的对话——两个大学生举着手机讨论:“原来冰雕连是真的,那些说摆拍的人良心不会痛吗?”
夜色再次漫进展馆时,林默正在整理当天的拍摄素材。
空调的嗡鸣里,他忽然听见那声熟悉的号响——比上次更清晰,带着破风的锐音,像有人正用冻僵的手指去按军号的按键。
他猛地抬头,展柜里的军号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幽光,金属表面倒映出一片模糊的金芒。
那光越来越亮,他眯起眼,竟在反光里看见雪——大片大片的雪裹着北风灌进来,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身影在风雪中转身,军号抵在唇边,眼尾的冻伤还结着血痂。
怀表在他口袋里发烫,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震动。
林默下意识摸向装着王志刚入党申请书的公文包,指尖刚碰到牛皮纸边缘,那道金光突然消散,只剩军号的镜面映着他震惊的脸。
展馆外传来巡夜保安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扫过玻璃幕墙。
林默低头看怀表,表盖内侧的“信仰印记·初阶”不知何时多了道细痕,像被刀刻下的新刻度。
他轻轻合上怀表,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那些被风雪掩埋的故事,那些未说出口的托付,此刻正随着号声在血脉里奔涌。
他知道,当明天的阳光照进展馆,当他的手指再次触到那张带着背面字迹的信纸——
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苏醒。